夜色四起时,姑苏蓝氏的众人终于抵达云深不知处的山脚下,整个云深不知处的门生聚到一起乌压压的一大群人,突然出现在彩衣镇的时候吓到了好几个凡人百姓。
抱山散人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弟,外加一个小阿箐走在队伍中,藏色有意无意地一路总缠在蓝忘机身边,时不时问一两个跟魏无羡有关的问题又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没有引人怀疑或者厌烦。
大家看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又是藏人散人的同门兼本家,所以都放任她一路叽叽喳喳,只有对她身份心知肚明的抱山散人知道,她不过是想多了解一下自己的儿子罢了。
蓝忘机会邀请抱山一脉同回姑苏其实也没有想得多么复杂,他只是想着抱山一脉可算是魏婴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所以在跟魏婴通过气之后邀请了他们。
他一点儿都没猜错魏婴的心思,越是活得长久,魏婴其实越是珍惜这种纯粹的感情,他们拥有永恒无尽的生命,为什么时不时就会入凡做一个凡人?为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也是个人,留住心底那份为人的柔软,不要被无尽的时间冲刷得只剩冰冷的回忆而已。
姑苏蓝氏的弟子门生哪怕是大部队行动也照样井然有序,蓝景仪拉着刚刚回来的蓝思追躲到了队伍的角落,兴致勃勃地打听着南下的见闻,时不时的惊呼吸引了周围一片同辈弟子的注意力。
清越缥缈的笛声就是在这时候传入众人耳畔的。
起先只是忽隐忽现的一丝笛音,断断续续地不成曲调,待众人转过一处山腰时,笛声陡然清晰了起来,似风过山林,飞鸟横空,听来就让人觉得心境旷达,胸臆疏畅。
藏色在笛声入耳时就突然乖巧地不再开口,细嫩的手指拽着抱山散人的袍袖,眼睛一点点地亮起了光芒,抱山散人很体贴地没有抽回自己被拽得皱起一片的衣袖,她能感觉到自家徒儿心里的紧张和一丝丝期待。
蓝忘机虽然神色不见什么变化,但若留心就能注意到,他的脚步微不可查地在逐步加快,不一会儿就移动到了队伍的前列。
山门前的规训石百年如一日地矗立在那儿,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是篆文镌刻的,多看一会儿都会让人觉得满眼晕花。
魏无羡此刻就坐在那规训石上。
前日刚停歇的风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云深不知处的山门前不说滴水成冰,蓬松的白雪也将门前山道的石阶埋没得难寻痕迹。
一盏带着姑苏蓝氏家纹的灯笼被随意地挂在身侧的树枝间,朦胧的灯光照亮了魏无羡那条被夜风吹得飞扬而起的红色发带,竟是比那温暖的灯火还要引人目光。
“蓝湛!”
一眼看到远处走来的队伍中显眼的心上人,魏无羡眼睛一亮顿时将刚刚还吹着的曲子忘到脑后,一手撑着身下的石壁,一手举着手中乌黑的长笛对着蓝忘机挥舞,那鲜红的穗子就像他头上的发带一样的显眼。
蓝忘机看他兴奋地挥手,身形看着摇摇欲坠,脚下几步转出队伍,明明是不急不缓的步子,速度却丝毫不慢地走到了规训石下。
他仰着头,对着石壁上的人伸出双手,“魏婴,下来。”
下来,我会接着你。
落后一阵走近的蓝启仁入眼的就是魏无羡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握着陈情,从高高的规训石石壁上一跃而下。
山门前的这块规训石能镌刻下三千……嗯,现在是四千家规,大小和高度都十分可观。
从石壁上跃下的魏无羡没有用半点儿身法,就那么大咧咧地直接跳下来,惊得队伍中相熟的小辈们都惊呼一声冲了上来。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他们完全多虑了,或者还恨不得尴尬地缩回队伍里去。
蓝忘机怎么可能让魏无羡摔到,两条有力的臂膀分毫不差地抱住了他的腰,连魏无羡手中灯笼的烛火都未曾摇动几分。
毕竟长辈外人在侧,魏无羡偷偷地蹭过蓝忘机的脸颊随即分开,对着不知是惊是气的蓝启仁笑得乖巧。
“魏前辈!”
“魏前辈。”
“老祖前辈!”
乍见魏无羡,蓝氏的小辈们都惊喜得很,一窝蜂地冲上来将魏无羡和蓝忘机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不小心撞到蓝启仁和青蘅君等人都急急忙忙地道了声歉就满脸兴奋地加入了围观大军。
“老祖前辈!我们好想你啊。”
“魏前辈,这是你原来的模样吗?”
“魏前辈,你不会再走了吧?”
小辈们叽叽喳喳地你一句我一句,连矗立在一旁的规训石和黑着张脸的先生都不怕了,能再见到魏无羡真的很让他们高兴。
“哈哈哈,嗯嗯,乖啊……”
他拍拍这个的肩膀,摸摸那个的脑袋,那明媚的笑容与小辈们梦中所见的那个魏前辈如出一辙。
魏无羡也很喜欢这些干净纯粹的孩子们,这是这么多年来除了蓝湛,他收到的最温暖最纯粹的善意了。
藏色站在抱山散人的身边远远地看着那个眉眼明快,笑意飞扬的青年,指节攥得发白,咬牙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抱山散人从她手中抽回快要报废的袍袖,推了推她纤瘦的肩背鼓励的看着她。
咬了咬唇鼓足了勇气,藏色才抬起沉重的脚步走向人群中的魏无羡。
那是她的孩子。
她阴阳相隔,来不及陪他长大的孩子。
她受尽世态炎凉,尝尽人间冷暖的孩子。
她恨不能杀尽这个世间,与他陪葬的孩子。
她最对不起的孩子。
一步一步。
越过姑苏蓝氏的队伍,踩着脚下的冰冷的白雪,哪怕他会怨她为什么早早抛下他离开人世,留他在世间受苦,她也想再抱抱她的孩子。
众人渐渐地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叽叽喳喳的小辈们也悄悄地安静了下来,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辈分比他们高好多的同龄小姑娘泪眼朦胧地穿过人群走来。
藏色的眼中的泪水越聚越多,模糊的视线一直放在魏无羡的身上,山门前此刻只剩下她脚下沙沙的踏雪声。
“……阿婴。”
嘴巴张了张,想一只离了水的鱼,发紧的喉咙里挤出一句带着哽咽的呼唤。
这一声,像极了魏无羡记忆里仅剩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他盯着身前这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愕然发现她真的与藏色散人像极了。
“我是藏色……我是……你阿娘。”
终于说出口了,早就盈满眼眶的泪水顺着小巧的脸颊滚滚而下,泣不成声。
黑沉沉的乌云中传来一声沉闷的滚雷声,似巨石滚过众人的头顶,隆隆的雷声震得众人耳中生疼。
风突然大了起来,带着刺骨的寒凉,吹起姑苏蓝氏家袍的衣袂猎猎作响。
本就令人胸闷的乌云好似压得更低了,有银色的闪电游龙般地一闪而过。
“轰隆——”
突然炸响在众人耳畔的巨雷让修为差点儿的弟子都捂着耳朵蹲到了地上,头晕眼花地站不住脚。
抱山散人、蓝启仁等修为高深之辈眼睁睁地看着一道刺眼的雷光从厚重的云层中劈出,笔直地落向藏色散人的头顶,却别说阻拦救援,连惊呼都来不及出口。
千钧一发,紫白夹杂的雷光照亮了藏色散人脸上的泪痕,她的目光仍旧没有从魏无羡身上移开。
又有谁的速度能比雷电更快?
救援无望,于心不忍地人已经偏过脸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抱山散人脸上都是颓然的绝望。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握住了雷光。
就在拿到雷电即将劈落藏色散人头顶时,魏无羡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藏色散人的身边,一手把她圈到怀里护着,另一只手像掐住了雷电脖颈一般抓住了那道雷柱,惊呆了慌乱的众人。
“刺啦——噼啪——”
挣扎四射的电光刺目却对那只修长的手掌难奈分毫,顶着众人惊诧的目光,魏无羡收紧指尖生生将雷电捏碎,四散熄灭的火花电光美得像冬夜的烟花。
这一切经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等众人回过神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恐怖的雷光消失,头顶的乌云都散了开来,露出许久未曾见过的明朗星空。
星光点点洒落,飞扬的大雪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
藏色一把将魏无羡捏碎雷光的手掌拉到眼前反复细查,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上面,怎么都抹不干。
魏无羡看着怀中这个只到自己胸口的娇小女孩,喉咙一样发紧,“阿娘?”
藏色哽咽了一声,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对魏无羡露出一个笑容,“嗯嗯!是阿娘……是阿娘!”
她伸出双手惦着脚想要摸摸儿子的脸颊,她的孩子,在她不在的岁月里,已经长成大人了,比他爹爹还要高大,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要优秀。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对隔世相逢的母子,没有人出声,甚至不敢动上一动,生怕弄出声响打破了这一幕。
魏无羡在众人的目光中弯下腰,单膝跪地仰头看着这个陌生也熟悉的血亲,握着她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他能感觉到,他的阿娘全身都在微微地发抖,若不是他扶着,她可能都站不住身子。
“阿婴……阿婴!”捧着儿子温热的脸颊,藏色将这么多年几欲疯狂的恨意哭出胸膛,“我的孩子!”
山门前的哭声远远地传了出去,众人沉默地看着,任她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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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藏色是被魏无羡一道安神符安抚陷入昏睡的。
大悲大喜最是伤神。
蓝忘机从乾坤袋里找出一件斗篷递给了魏无羡,又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到了魏无羡的肩头,藏色散人十来岁的身子比这斗篷长不了多少,陷在斗篷毛领里的脸颊哭得红彤彤的,一只手中还死死地拽着魏无羡的袖子不放手,一眼错看去,这一大一小的两张脸趁着同样的斗篷更显得相似。
“蓝湛,走吧。”怀中抱着藏色,魏无羡披着带着蓝忘机体温的斗篷侧头看着身边默默陪着他的人,“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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