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离了真君庙,取道北上,御剑不过一个时辰,就赶到了龙岗。
自打在庙中教拈花相士认出身份,谢玄度发觉自己还是戴一戴面具最好。
他这些年四处游历,最远到过东方的苦行境,已好久不回到中原来。
原以为修真界人才辈出,新面孔一副接着一副地换,早该将他这号人物浑忘了才是,不想一个九流的老妖道都能当面揭他老底,仅仅是“谢玄度”三个字也能将贺家两个后辈吓得不轻。
真真造孽啊!
谢玄度乖觉,一进龙岗城中,就寻着摊贩挑了一个面具。
他这般隐去相貌,能少些事端,更好的是,可以避开一些他并不想见的故人。
买面具时,谢玄度正处在龙岗城中最繁华的市集。
在长街中央,人流车马如织,两侧市肆繁盛,各色的旗招子、花灯笼迎风招展。城中楼阁大多依地势而建,层叠交错间越攀越高,高处云海翻涌,隐隐有朱顶飞檐露出一角。
云蒸霞蔚,白鹤翔集。
那至高峰所在之处,名唤“半峰雪”,正是龙岗折梅宗的主峰。
谢玄度千里迢迢赶到龙岗,便是要到这折梅宗去,给宗主梅敬亭贺寿。
距离梅敬亭的寿辰还有两日,届时半峰雪才会打开山门,设宴迎宾。在此之前,四方来客可以暂住在龙岗城的铁书铜琴楼中,一切费用将由折梅宗来承担。
当然,这铁书铜琴楼也不是什么人都招待,只有中原五大仙府的世家子弟才有资格成为他们的座上宾。
其中包括巨鹿仙府的贺氏,丹丘仙府的楚氏,太行仙府的薛氏,花间仙府的谢氏,以及剑阁仙府的李氏。
谢玄度在真君庙中遇见的贺惊鹊、贺沧行两位小友,便是巨鹿仙府贺家的子弟。他们若是进城,铁书铜琴楼的掌柜必然是笑脸迎接,热情款待……
至于谢玄度么,大约不被扫地出门,就已经算他们客气了。
谢玄度去到城北一家偏僻的小客栈,凑合着睡上两晚。
等到晚间,他用散碎银子换了一壶烈酒,正倚在柜台边,一边喝酒,一边跟掌柜的闲聊。
这小客栈无人认识他,谢玄度没戴面具,乐得逍遥自在。
虽然如此,但眼下正到了龙岗城热闹的时候,就这么一家小客栈,来客也是络绎不绝。按照规矩,掌柜的是不能喝酒的,不过谢玄度将自己的酒分给他一小盅,掌柜也不好拂却。
看着满堂的热闹,谢玄度叹道:“你们能赚不少钱吧?”
“每年也就这个时候,我们沾一沾梅宗主的光。其他日子,勉强能过活。”掌柜抿了一小口酒,咂摸着香味,问道,“公子也是去给梅宗主拜寿的?”
谢玄度点点头。
掌柜好奇地问:“冒昧问一句,您准备了什么好礼?”
谢玄度在腰间左摸摸、右摸摸,没摸着,又往胸口处摸了摸,方才拿出一块黑玉质地的半月形玉佩出来,“喏。怎么样?”
他将玉佩递给了掌柜。
这掌柜的虽然不是修仙之人,可在这龙岗中开客栈,人与物都看过不少,自问还是有些见识的。他将那玉佩双手接过来,对着烛光细细瞧了瞧,没发现有甚特殊之处。
掌柜连连摇摇头,道:“公子,可不是小人故意打击您,您这礼或许根本送不到梅宗主的手上。”
“哦?怎么说?难道那梅宗主也是看重俗物的人么?”
掌柜赶忙否认:“这却不是,人人都知道,梅宗主轻财好施,有梅宗主照拂,才有我们龙岗百姓的安居乐业。”
他怕谢玄度不信,立刻说出一件事来佐证说辞:“我有个小儿子,年前患了重病,找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眼见就快没了性命,我将人送到折梅宗,那弟子将我儿抬入山门医治,而且分文不取。不出半个月,我小儿子就活蹦乱跳地归家来了。”
谢玄度仰头喝了一口酒,自然是信他的话。
折梅宗以丹药立宗,宗主梅敬亭是药修“丹鼎派”的开山宗师,一双手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外号“枯木逢春”,莫说是救一个凡人,便是三魂没了七魄的修士,梅敬亭都有法子将那魂魄再从鬼门关收回来。
而且只要是梅敬亭想救的人,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他都会救,由此可见梅敬亭绝非贪财嗜富之徒。
掌柜长叹一声,道:“梅宗主是好人,可他门下的弟子却不尽然都是好人呐……”
谢玄度:“这话又从何说起?”
掌柜的却也没说些折梅宗弟子如何个坏法,只是客观同他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送去折梅宗的贺礼,一般是由外门弟子负责清点,再由嫡传弟子查收入库,查收时他们若瞧见不入眼的,就随手赏给外门弟子,算作犒劳。”
掌柜将那枚半月玉佩恭恭敬敬地归还给谢玄度。
“就公子这样一件平平无奇的玉佩,与那五大仙府世家送来的贺礼比,多半是会被外门弟子收入私囊的。您又何苦白白破费?不如就自己留着吧。”
谢玄度将玉佩绕在指尖,荡过来又荡过去,懒洋洋地说:“不怕,回头我附上一张字条,表达表达我对梅宗主的崇仰之情,想必他们就不会这般随意打发了。毕竟礼轻情意重嘛!”
掌柜想说他这人活得好不天真,忍了一忍,没再打击他。
正在此间,客栈外一阵马蹄腾腾,彩旗招招,没多久,四个身穿青布的修士走进门店。
他们睨了柜台旁的谢玄度一眼,没在意,径直向掌柜的走去。
掌柜连忙从柜台后出来,赔着笑,向他们作揖行礼:“不知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哪来那么多废话?”说话之人是他们当中为首的,摆摆手,说,“老罗头,我师父过寿,家家户户都交五百两的礼钱,怎么到了你这里,足足短了三百两?”
谢玄度挑了挑眉,哦,原来是折梅宗的弟子。
为了区分一个宗派中的外门弟子和嫡传弟子,都要有一件信物。譬如折梅宗,嫡传弟子腰间都会悬系一枚雪色的玉牌,牌的正面是“折梅倚鹤”四字,反面则雕刻着梅花纹。
他们虽然口称梅敬亭是师父,然而腰间却没有梅花玉牌,当是外门弟子了。
老罗头听他们是来要账的,满脸为难,支支吾吾地回答:“可,仙长……我们上个月明明就已经孝敬了您不是?”
为首的眉毛一横,“怎么?孝敬我们的,能跟孝敬师父算作一处去?!”
“不不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老罗头忙解释,“只是上个月刚刚给了二百两,现下又要给五百两,我们这是小本生意,一时哪里能拿得出这么些钱?还请仙长多多宽限几日,等……”
“等等等,等什么等!我师父又不是天天做寿,过了这日子,你就是想孝敬他,都没一条门缝儿让你钻!老罗头,你难道忘了,你儿子的命是谁救得?现下跟我们说小本生意拿不出钱来了,没有我们折梅宗,你连生意都没得做!”
老罗头被训斥得抬不起头来,耷拉着脸,额头上满是热汗,嘴里连声称“是”。
“别光点头,拿钱来!”一个外门弟子上前,揪住老罗头的领口,斥道,“难道,还要我们亲、自、翻、么?”
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他手臂灌力,将老罗头拎得双脚离了地。
老罗头凌空挣扎着,脸色通红,呼呼喘起粗气,道:“真的、真的没有钱了……”
“那个,我说……你们既有耳朵也有嘴巴,何必再动手?”
这道声线原本温润至极,可横入他们之间,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压迫感。
那外门弟子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插嘴,为看清那人,将老罗头甩到一边。他眼睛轻眯,将方才说话的谢玄度一通打量,问:“你是谁?”
谢玄度饮干净最后一口酒。
他许是有些醉了,说话咬字有些含混,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有狗乱吠,扰了我喝酒的雅兴,让我很不开心。”
“你说谁是狗?!”
谢玄度一笑,“谁应声,谁就是了。”
“你!”
那外门弟子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抓住谢玄度教训。刚刚被甩到一旁的老罗头忽然直挺起身体,挡在谢玄度面前,抬右手,“啪——!”
这记耳光真是响亮得惊天动地,满堂宾客都静得没了声,目光投射过来看这出热闹。
老罗头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真是痛啊,手痛!可想而知,这一巴掌打得是有多狠。可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修士捂着脸瞪过来,浑身上下都在质问一句:“你居然敢打我?”
老罗头嘴里结结巴巴,直呼冤枉道:“不,不是……不是我……”
这句还没解释清楚,只见老罗头抬起左手,狠狠一挥,又是一声:“啪——!”
“……”
堂中的空气仿佛僵硬了那么一瞬。
满堂人都吓得噤了一声,只有谢玄度捂着肚子狂笑不止,“打得好!打得好!掌柜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像人的猪头!哈哈哈……”
那外门弟子一瞧,登时猜出是这人在背后搞鬼,他抬手一掌先劈向老罗头!
老罗头吓得浑身一缩,猛然间,他腰后像是被一道强大温厚的力量裹挟住,身子凌空往后一飘。原本在意料中的一掌并没有劈碎他的天灵盖,而是劈了个空。
谢玄度手掌托住他的腰,将老罗头扶稳站正,眼睛盯着前方。
谢玄度唇角已没了一丝笑意,问道:“你们非要如此逼人么?要说贺寿,他已经交了二百两表达心意,折梅宗家大业大,不缺这些银子,为何非要将人往穷途末路上赶?究竟是你们师父要这些礼钱,还是‘你们’想要这些礼钱?”
谢玄度堂而皇之地点破这件事,一时间满堂客人看他们的眼光都变了。
还有人愤慨地随声附和:“就是,折梅宗了不起啊?!哪怕是五大仙府,也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如此不光彩,竟让这些外门弟子丢了大脸。
可是,他们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在先,在他们眼中,这是折梅宗与这些商家之间不言而喻的规矩,有错的是撕破这层纱的人。
一人咬牙,盯住谢玄度这个“罪魁祸首”,恶狠狠道:“你找死!”
谢玄度想起今日刚从拈花相士口中听到同样的话,无奈道:“怎么你也要说我找死啊?能不能换句话先?”
“我杀了你!”
好的,果然换了一句话。
那人说罢,右手一拳向谢玄度猛地而去!
一把墨骨折扇忽然间狠别住他的手腕,往下一沉,随之,这记拳头顿时被卸去了力道。
谢玄度压制住他,啧啧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的遗憾模样,叹道:“……叫你换你就换,这般听话,不是小狗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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