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了一秒。
少年眨眨眼, 又眨眨眼。
他的两只爪子还分别拽在萨尔狄斯被扯开到肩膀两侧的衣襟上。
他说“我可以解释的。”
萨尔狄斯一笑。
他不久前因为放弃杀死那个侍从而从剑柄上松开的手再度握住剑柄。
反手一把将利剑出鞘,然后向身前一掷
剑尖从惊慌地猛地闭上眼的少年身体里穿刺而过。
虽然仍然如刺在空气里一般。
铿的一声。
被掷到高台之下的长剑的剑尖刺入石板半截,地面以上剩下的半截因为强大力道的余震而微微震动着。
眼角瞥了仍然紧闭着眼的少年一眼, 萨尔狄斯低低地哼了一声。
他也懒得整理自己身上被轻薄他的少年拽得凌乱的衣服, 径直起身离去。
萨尔狄斯离开之后,松了口气的弥亚睁开眼。
他站在王座之前, 凝视着萨尔狄斯背影。
早上那匆忙一瞥中,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但是因为慌张所以没有细看,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萨尔狄斯已经换好了衣服。
那边的萨尔狄斯习惯穿敞露胸口的宽松衣服,但是这边的不一样, 别说胸口, 就连领口都竖立着遮掩住小半截喉咙。
这种感觉,像是一下子就变成了禁欲系。
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禁欲系会毫不在意地在不熟的人面前换衣服吧
弥亚正一边给萨尔狄斯按着头一边想着怎么能看看萨尔狄斯的胸口的时候,发现萨尔狄斯靠着椅背,闭着眼, 呼吸均匀而平静,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 告诉自己偷偷看一下就好、就一下下然后就偷偷地扒开了萨尔狄斯的扣得严严实实的衣襟。
他望着离去的萨尔狄斯的背影, 想起自己看到的胸口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尤其是胸口偏左的地方,有一个极深的狰狞疤痕。
曾经被穿胸一箭所留下来的疤痕。
几乎致命的伤疤。
果然
弥亚看着萨尔狄斯背影的目光很是凝重。
他现在已经可以确认。
他现在所在的世界,就是没有他存在的那个世界。
所以,萨尔狄斯失去了一只眼。
所以,萨尔狄斯没有留什么长发。
所以没有人在十几年前为萨尔狄斯挡住射向他后心的那支利箭。
弥亚垂下眼,他的目光非常复杂。
刚才,他看见了那些跪在下方瑟瑟发抖着的人们。
虽然在那边的世界里,他也见过许多次众人跪拜在萨尔狄斯脚下的情形, 但是这里不一样。
很不一样。
那边的人跪拜是因为崇敬和信仰。
而刚下跪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人们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惊恐和畏惧,仿佛坐在他们上方的那个人不是他们的君王,而是随时会杀死吞噬他们的魔鬼。
弥亚从未见过这样的萨尔狄斯。
他从不曾想过,萨尔狄斯竟会因为几滴水溅落在自己手背上,就暴怒到想要拔剑杀人的地步。
就算是他,若不是因为身为灵魂这种特殊状况的话,他从昨晚到现在至少也已死在萨尔狄斯剑下两次。
阴晴不定。
喜怒无常。
视人命如草芥。
杀人对其来说就如同摔碎一只杯子那般的简单。
这就是暴君萨尔狄斯。
深吸一口气,弥亚抬起头,向已经快要看不到背影的萨尔狄斯追去。
无论如何,在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现在,他必须待在萨尔狄斯身边。
不管是怎样的萨尔狄斯,对他来说都是萨尔狄斯。
或许是因为习惯,也或许是因为其他,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放着他不管。
当弥亚跟上去之后,萨尔狄斯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嫌弃之色。
但是,少年和他身边那些战战兢兢的人都不一样。
明明只要他一甩脸色,四周的人都是噤若寒蝉,偏生少年像是看不到他阴沉的脸色一般,仍旧是一脸笑眯眯地追在他身边,还时不时地跟他说话。
对萨尔狄斯来说,时间的流逝从来都是无所谓的。
但是唯独这一天,他却有一种颇为难熬的感觉。
毕竟有个奇怪的东西只有自己看得见别人看不见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就像是一只围着你绕个不停的小宠物一样。
不,萨尔狄斯表示,宠物比这种奇怪的东西可好太多了。
至少宠物这东西他可以随时一脚踢走,或者丢给仆从解决,不让它在自己面前碍眼。
然而现在在他身边转悠的奇怪少年,别说别人,他自己都解决不了。
他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对少年视而不见,当做没这个奇怪的东西存在。
漫长的一天晃晃悠悠地过去了,萨尔狄斯回到了自己的宫所。
已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大地上的气候依然闷热。
但是大厅里却很舒适,堆成假山般的冰块盛放在雪白的巨盆中,在厅中各个角落摆放了不下十多处。
十几个美貌的侍女站在冰盆边,挥动着孔雀羽缀金丝和各色宝石编织成的一个人高的扇子,将冷气扇到厅中。
萨尔狄斯靠在铺着厚厚的天鹅绒软垫的石台上,一手撑颊斜斜地躺着。
一张巨大的檀香木桌在他身前展开。
六七十种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食在巨大的桌子上摆开,香气在整个宽阔的厅中弥漫着。
他懒洋洋地斜躺着,目光落在哪一处,侍女立刻就会将那道美食盛放在白玉圆盘之中,然后跪伏在地上,将白玉圆盆托举到萨尔狄斯身前伸手可及之处。
白玉托盘周围摆放着冰块,托盘自然也是冰冷的。
侍女的手指冻得泛白,但是仍然稳稳地举着托盘。
弥亚看得目瞪口呆。
好家伙。
所谓骄奢说的就是这家伙了
“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他一边嘟哝着,眼睛
一边盯着那份呈上来的甜点。
淡黄色的糖丝一根根拉得如发丝一般纤细,撒开如花瓣一般,磨碎成粉的奶冰点点如雪般洒落在其上,还有鲜红的草莓点缀四周。
弥亚盯着这份宛如艺术品般美丽且带着清甜香气的甜点,实在没忍住,喉咙蠕动了一下。
说起来,他应该是很久很久没吃东西了。
虽然完全感觉不到饿,但是看到自己喜好的美食还是会馋得慌。
想吃。
萨尔狄斯本来对甜点兴趣不大,正打算挥手让侍女端走,但是眼角却偶然瞥到了身边的少年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甜点。
不知为什么,本来想要挥一下的手改为拿起银匙。
他就这么当着少年的面,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的,像是特意给谁看一样。
将甜点吃了一半的萨尔狄斯放下银匙,抬眼,瞥了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确切地说是自己嘴边的甜点的少年一眼,一挥手。
侍女起身,将甜点端了下去。
弥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还剩下大半的美味甜点从自己眼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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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欢做鬼。
吃不到甜点的人生究竟什么意义
虽然他的人生按理说已经结束了。
但是,这不妨碍他喜欢甜点
这个时候,弥亚突然有点理解自己用糖块逗弄贪吃鹿时大鹿鹿的心理感受了。
看着少年眼巴巴地瞅着被端走的半份甜点的模样,被烦了一整天萨尔狄斯心情忽然就愉悦了几分。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冰凉的果酒。
和甜点一同撤下去的还有桌子上的菜肴,足足五六十个菜肴,只有是四五道菜动了动,其他的全部原封不动地撤下。
看着那些一点未动的菜被端下去,弥亚不由得皱了下眉。
那边的萨尔狄斯因为小时候被狠狠饿过一次,又有他教着,所以没有养成贵族那种奢侈浪费的习惯。
但是这里的萨尔狄斯
弥亚如此想着,叹了口气,朝萨尔狄斯望去。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萨尔狄斯也转眼向他看去。
跪伏在萨尔狄斯身边的侍女正在倒酒。
倒完之后,她起身后退。
不料她刚一起身,看到陛下突然转头看向自己。
巨大的惊恐让她心脏猛地一颤,正在后退的小腿控制不住地一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于是她手中托盘上的酒壶也跟着一晃,眼看就要从托盘滑出来恰好是向陛下的方向滑去
完了。
她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她要死了。
她绝望地闭上眼。
可是就在她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已经歪斜的托盘突然被什么托了一下。
托盘上的冰块和细颈金酒壶都停止了滑动。
侍女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突然自己浮起来的托盘。
数秒后,她陡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端着托盘退了下去。
正在低头喝酒的萨尔狄斯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点疏漏。
不止是她,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刚才的那一幕让他们所有人的心脏都差点静止了。
若是酒壶和冰块砸在陛下身上,不止那个侍女死定了,若是陛下心情不好,他们屋子里的所有人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们的动作本就迅速,经过这一次惊吓之后,更是加快了速度。
短短数分钟里,菜肴以及餐桌都被撤得干干净净。
一众侍女仆从们全部都低着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他们知道,在晚餐之后,陛下不喜有人待在他的寝宫里。
那些莽莽撞撞在夜晚走进陛下寝宫的冒失的家伙早已死得一个不剩。
大厅中的寂静一如刚才,只是人少了就变得冷清起来。
萨尔狄斯抬眼,瞥了弥亚一眼。
“第二次。”
白日在政务房那里,是第一次。
刚才在关键时刻帮侍女托起歪掉的托盘,扶住滑动的酒壶,是第二次。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懒得计较。
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少年对他嘿嘿一笑,一双眼弯起来,如同此刻挂在夜幕的弦月。
“别总是生气。”
少年清亮的嗓音再度传入他的耳中。
“我说过,生气生多了,又会头疼的。”
“而且就算杀了他们,也没有作用,也缓解不了你的头痛,不是吗”
少年一边说,一边起身走过来,手指落在他额头上。
他看着少年透明的手指落在他的额角。
他能感觉到那种落在肌肤上的冰凉的、却不会让人觉得冷的手指的触感。
这不对。
萨尔狄斯想。
他对这个少年的态度实在太过于放纵。
纵容到根本不像是他了。
萨尔狄斯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莫名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
而且还是在某个对他来说很重要,足以让他铭记的地方。
正是因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沉甸甸的感觉,让他怎么都无法对这个少年冷漠以待。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恍惚中,他抬手向少年的颊碰去。
他惯来不喜与他人接触。
但是此刻他却想着,不知道碰到眼前这个少年是怎样的感觉
当手指毫无阻碍地从少年透明的脸颊穿过时,他心底竟是莫名掠过一丝失落。
“好像没有发烧”
捂着他的额头的少年歪着头看他,说,“你经常像今天这样感到头痛吗”
“”
萨尔狄斯垂眼,没有回答。
这种头痛的毛病在很久以前就落下了。
在他还很年幼的时候,发生的一次意外中。
“你没有让医师帮你看一看吗”
弥亚还想问,但是萨尔狄斯已经闭上了眼
,看起来似乎有点醉了,打算就这样睡过去。
他便没有继续问下去,在萨尔狄斯的旁边坐了下来。
“再做那种蠢事,就给我滚远点。”
弥亚刚坐下,就听到萨尔狄斯的声音传来。
“有没有作用都无所谓,我想杀人,不需要理由。”
用这样一句冷酷而又残忍的话单方面结束了与弥亚的对话。
萨尔狄斯不再开口。
他闭着眼,侧着身,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弥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最终只能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萨尔狄斯,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现在的萨尔狄斯来说,一切的劝说和指责都是徒劳。
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
导致这一切的其实并非源于他的冷酷和残忍。
而是无所谓。
对他来说,生命是一种毫无价值的东西。
毫无价值的东西,不值得珍惜,也不值得保护。
而这种毫无价值,也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这位令众人胆寒的暴君,早已放弃了自我。
又是那个梦。
漆黑的夜里。
漆黑的海水中。
唯有头顶的水面透下来一点微光,从他的身后映下来。
他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向下坠落。
他下意识向下游去,伸出手,想要抓住对方。
透入海水中的微光映在下方失去意识的年幼少年淡金色的发丝上,折射出的淡金微光映入他睁大的瞳孔。
他看见了闭着眼的少年那张还满是稚气的苍白的脸。
自他身后照下来的微光将对方的面容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
他甚至能看见对方在水波中飘动着的细长睫毛。
只差一点点。
少年已经近在眼前。
只要再向下一点点。
只要再继续追下去一点点,他就能抓住对方在水中微微晃动着的纤细手腕。
可是太难受了。
他无法呼吸。
氧气的极度缺乏让他的胸口痛苦得仿佛要裂开一般。
不行撑不下去了
他一个转身,猛地向上浮去。
在即将浮出海面的最后一秒,他向下看了一眼。
他看着那个少年的身影在下面缓缓地沉了下去。
最终,彻底被黑暗吞噬
萨尔狄斯猛地睁开眼。
他的颊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其他有些发红,他的呼吸极为急促。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在旁边的椅子上不知何时睡过去的少年。
灯光映在睡着的少年透明的脸上。
那张脸
他总觉得似曾相识的脸
萨尔狄斯抬手,按住头。
他终于记起来了。
是的。
他其实早已和这个少年相遇过。
在二十年前。
那个时候,他亲眼看着少年沉入海底。
永远地埋葬在大海深处。,请牢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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