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纳亚俯身跪在地上。
跪着的不止他一人, 一众以女祭司为首的希塔雅人以及这座城市的官员此刻都俯身跪在地面。
萨尔狄斯大帝在这座城市滞留十多日之后,此刻即将率领一众骑兵返回他的大军驻守地。
一众骑兵在大地上巍然不动。
近千之数的人与骏马,却是整整齐齐, 更是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这只常年跟随萨尔狄斯征战的铁血骑兵从来是纪律森严, 令行禁止。
他们此刻矗立在地面上,如同一尊尊立于地上的石像。
唯有他们君主的命令才能让他们动起来。
那雪白的神骏昂首而立, 高大身躯在众多骏马中显得极为雄伟。
金发的帝王驾驭着身下的神骏。
从遥远的海面上吹来的风掀起他身后的披风, 带着他束起的金色长发也飞扬了起来。
他身上银白色的盔甲在阳光下闪动着森森冷光, 虽是被擦拭得铮亮,但是也掩盖不住盔甲因常年浴血而形成的令人生惧的煞气。
一身锐芒, 宛若利剑。
年轻的帝王哪怕是不动不语, 仅仅只是安静地骑马立于大地之上俯视众人,都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所谓的望而生畏,眉目皆威,想必就是如此。
行完礼之后, 法纳亚随着众人一同起身。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
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大帝的身前, 和大帝共骑的少年身上。
少年有着和大帝一样的金发, 只是颜色要浅上许多,柔和上许多。
淡金色的发下,那双沁蓝的眸仿佛是明亮的光辉之下泛着波光的海浪,带着海底深处最温柔的一抹蓝意。
看着那双眼,就仿佛看到水天一色融化碧海蓝天。
不久之前,是他将沉睡的少年从海底带回了地面。
他亲眼看着少年睁开双眼,从沉睡中醒来。
所以,他总觉得, 既然是自己让这孩子苏醒,那么,保护这孩子就是他的义务和责任。
尤其是在得知少年竟然就是希塔雅一族等候千年的那位神子之后,他更是如此认为。
只是,世事变幻莫测。
不过是短短数天的时间,地震、暴雨、海啸,让他们差点全族灭绝,虽然他们最终逃出生天,但希塔雅一族世代居住的大森林被彻底淹没在了海底,从此再不见天日。
而少年现在则是要以波多雅斯的海神祭司的身份,随萨尔狄斯大帝离开。
“喵”
一声软绵的猫叫声突然响起。
法纳亚看见原本蹲在女祭司肩上的小黑猫纵身一跃,一溜烟跑过去,再高高一跃,竟是直接跳进了马背上的少年怀中。
他心里一动,在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快步上前。
弥亚轻轻抚摸着小黑猫绸缎似的皮毛,小猫眯着眼,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他的手腕内侧。
那里比较敏感,被小猫一蹭,就有些痒,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小猫仰起头,小爪子攀着他的衣襟往上爬。
弥亚下意识低头。
他一低头,小黑猫就凑上去,用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少年淡粉色的唇。
“喵”
弥亚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就从后面伸出来,一把揪住小黑猫的后颈皮。
然后,往前一丢。
小黑猫才刚舔完,甚至还没来得及舔第二下,一下子就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下一秒,它整个猫已经在空中来了一个腾空翻转。
它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恰好被上前的法纳亚一把接住。
抱着还处于懵逼状态的小黑猫,法纳亚抬眼看去。
他的目光和看过来的少年对上。
少年的眼依然如他见其初睁眼的那一瞬间,是一片干净无暇到让人心悸的沁蓝之色。
少年看着他,双眸弯起,对他露出明亮的笑容。
他怔了一下。
然后,他也对少年露出了微笑。
法纳亚想,或许,这就是他和少年之间道别的最好的方式。
站在原地,眼见波多雅斯的近卫骑军伴随着滚滚尘土消失在远方,法纳亚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小黑猫早已从他怀中跳出去,不见了踪迹。
众人大多都已经散去,只有他还站在原地发着呆。
这时,一巴掌重重拍在他的背上。
“行了,护犊的母鸡妈妈。”
他那自小一起长大的损友冲他努了下嘴。
“我知道,你这是捡了个宝宝,挺喜欢,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就想着好好保护宝宝长大。”
“结果还没过多久,就发现宝宝是别家的,还被带走了,所以心里挺失落挺惆怅的是不是”
他这个惯来不怎么正经的损友希瓦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法纳亚哭笑不得。
不过,或许也说对了一两点。
那个蓝眸的少年就像是自己亲手小心翼翼捧回来的宝物。
他是真的想一直好好地护着的。
希瓦虽然前面说的话不着边际,但是说到最后,竟是正经了起来。
“小祭司有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情,而我们,也有我们必须得去做的事情。”
“嗯。”
风刮了起来,从站在地面上的两人身边呼啸而过。
法纳亚抬头,看向远方。
他看见大地无边无际,如浩瀚的海洋一般,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在这片大地上,为希塔雅人一族找到新的居住地。
守护他们的族落。
守护他们的族人。
这些都是他们这些年轻的希塔雅人必须去做的事情。
希塔雅一族已经灭亡在那片新的海洋之下,但也因此破茧重生。
他们的先祖在千年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们是罪人的后裔。
但那个温柔的少年最终选择了宽恕。
法纳亚眺望着远方,风掀起他的鬓发,他望着远方的目光极为坚毅。
他想。
卸下了他们一族背负了千年之久的沉重枷锁。
就算从此再无神灵的庇护,就算前路满地荆棘,他们也要走向属于他们的未来。
海风从海面上呼啸而过。
它高高地在这片在数日之前还是巨大森林的海洋上空掠过。
跨过这片新生的海洋,又跨过南方那同样大半沦为海洋如今只剩下半截的大草原,来到了位于草原边缘的一座小城市中。
这座地处偏僻并不繁华的小城市因为近十万大军的进驻,如今处于人声鼎沸、拥挤不堪的状态。
尤其是这数日里,城市的氛围陡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他们的君主,萨尔狄斯大帝失去踪迹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一开始的两日,众人都没当回事。
因为他们都熟悉陛下每次征服一处地方就要亲自前往查看的习惯。
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在城里蹲着,等陛下归来。
但是突然有一天,天地间风云变色,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且还有清晰的地震感从远方传来。
那是从陛下所前往的希塔雅大森林的方向
心惊不已的众人立刻带着大队骑兵发出,沿着大草原北上前往希塔雅大森林,去寻找他们的陛下。
然而,才在大草原上奔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他们就被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汪洋大海拦住了。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早就查勘过四周地形的他们非常清楚,这里明明应该是草原才对,怎么在短短一日之中就海陆变换,成了海洋
而且,地势偏高的草原都成了海洋,那么就在诅咒之海边上的希塔雅大森林恐怕更是被淹得彻底。
如此一来,那如今身在森林中的陛下岂不是
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想法瞬间在所有人的脑海中闪过。
虽然没有一个人说出口。
他们神色凝重地望着眼前阻拦他们的蓝色汪洋,将领们聚在一起商量之后,由两人率军分别沿着海边两侧去探寻陛下的消息。
其他人则是带着大军先行返回城中,心情沉重而又忐忑地等待陛下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一批又一批的人马返回,又继续派出去向其他方向寻找,依然没能得到一点与陛下相关的消息。
城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一日胜过一日的混乱。
在波多雅斯帝国,在波多雅斯大军之中,萨尔狄斯大帝是绝对的主宰。
无人可违逆。
他以一己之力,建立并撑起了波多雅斯这个刚诞生不久的庞大帝国。
他是帝国的撑天之柱。
众人敬畏于他。
他的威望在帝国之中无人能及。
他在时,天地平稳。
可,一旦他不在
帝王突然失去踪迹,从未曾遭遇过这种严重状况的众人在一开始因为不知所措而一度陷入混乱之中。
幸好大军中能人众多,这种混乱很短,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平稳。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那位陛下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来,随着已经确认希塔雅大森林被埋葬海底,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都认为年轻帝王已经因为这次意外的天灾葬身海底这座小小的城市中,看不见的风浪一点点地刮了起来。
某种无形的风暴在慢慢地酝酿。
在短短五年的时间里,就打下了广阔的领地,建立起庞大的帝国和悍勇的军队,并将波多雅斯的国土翻了曾经的三倍有余。
萨尔狄斯大帝能做到这种让整个世界都为之瞩目的显赫成就,与他麾下一众能征善战的将士是分不开的。
众所周知,萨尔狄斯大帝麾下人才济济。
效忠于他的那些将领中,全部都是当世英杰。
尤其是那几位战功最高、从而被萨尔狄斯认可成为各自独领一军的将军们,每一个单独拿出来,都是可以称霸一方的雄主。
在帝国版图飞速扩张的同时,帝国的军队也在飞速扩张。
萨尔狄斯从来只认才能,不论出身,只要有本事就能得到重用。
因此,在大军之中,一半多的将士都并非是原来的波多雅斯王国出身。
从而导致的结果就是,这些将士们的归属感和忠诚心仅仅针对新生的波多雅斯帝国和皇帝,而非原来的波多雅斯王国。
不知不觉之间,城中的气氛逐渐变得诡异和紧绷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萨尔狄斯大帝意外死去。
没有子嗣,更没来得及指定后继者。
偌大一个帝国的王座就此空悬。
而这正是气氛逐渐诡异和紧绷的原因。
城里勉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只是这种微妙的平衡在某一日突然出现一道裂缝,岌岌可危了起来。
这一日清晨,明亮但并不灼热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正是一天内气候最为适宜,最让人感到舒适的时候。
但是,在城主府之前的广场上,这里的空气却是尤为凝重。
一众将领们身着盔甲站在广场上,阳光将他们身上银白色的盔甲映得银光铮亮。
天清气朗,气氛却是压抑到了极点。
五位手握重兵地位最高的将军率领着各自的近卫分别在广场不同的方位据地而立,两两相对。
其中两人站在一方,另外三人则是站在另一方。
虽然穿着一样的银白色盔甲,但是此情此景看上去,竟像是在对峙一般。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三人站在一起的其中一位将军率先向对面红发的将军开口。
“虽说是陛下将兵符交给了你,但是想必陛下也未曾想到自己会”
他顿了一顿,换了个说法。
“会失踪这么久。”
他盯着红发的将军说,“兵符长时间待在你手中,不适合。”
萨尔狄斯每次在临时有事离开大军时,为了避免他离开时正好遭到敌袭,所以每次离开前都会随机选一个将军,暂时赐予其兵符,好代替自己主持军中大局,进行统一的指挥。
等他回到大军之后,自然就将兵符收回。
当然,每次这个过程都不会超过两日,所以其他的将军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但是,如今这个象征着可以指挥他们的兵符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一直待在和自己平级的同僚手中,其他的将军就开始有意见了。
毕竟,手持兵符就是大军的最高统帅,从名义上来说也可以指挥他们。
但是这几位将军之间,本就处于彼此竞争而且相互都不服气对方的状态。
一个个皆是自傲且又自信之人,都认为自己才是帝国中最强的将军,怎么肯让对方压自己一头
更何况
陛下杳无音讯已有半个月,几乎已经能确定其出了意外。
如今,能够掌控住这十万大军的人,就有极大的可能掌控住整个帝国
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
这个可能性已足以刺激出任何人埋藏于心底最深处的野心和欲望。
利令智昏。
哪怕是再忠厚的人、或者是再理智的人,也会有那么一瞬间为其冲昏头脑,无法抑制地幻想着那让人血脉偾张的一幕。
更何况是这几位本就拥有极高权势的将军
所谓骄兵悍将,不骄傲又怎么会悍勇
越是强大的人,就越是自傲,亦越是不甘屈于他人之下。
如今这凝重的气氛之下,站在这里的人,不知究竟有几个人动了这个心思。
红发的将军微微一笑。
“放在我这里不适合,怎么莫非交给你才适合”
他虽然在漫不经心的笑,心里却是在皱眉。
他想,他昨日以向王城中的人告知陛下不知所踪为理由,用兵符下令让某人先率军回国这件事还是做得有些急躁了。
对于红发将军的质问,没有人吭声。
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所有人都很慎重。
毕竟一个不小心,恐怕就
稍许之后,年龄最大的将军开口道“兵符该由谁来持有的事情等下再讨论,不管怎样,你还是先将它拿出来。”
红发将军沉默了数秒,摇了摇头。
“那是陛下亲手交给我的,只有陛下才能从我这里拿走。”
此话一出,四周空气一沉,仿佛就此冻结了一般。
与之相对的三位将军的眼神纷纷变得冷厉了起来。
三人之中,那名身型最为健壮、满脸络腮胡的将军一脸不耐烦地向前一步,他身上的银甲随之发出哐当一声撞击的响声。
“你我都是在陛下麾下效力,是一个级别的,凭什么我得听令于你”
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话放了出来。
“让我听令于别人,还不如我自己拿着。”
他忿忿不平地嚷道,
“我不回国我要去找陛下谁知道你给我下的军令里面藏着什么私心”
他一边面带怒色地嚷嚷,一边竟是铿的一声拔出剑,向红发将领直指而来。
利剑在阳光下一亮,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下一秒,伴随着哗啦的兵刃撞击声。
就像是连锁反应一般,久经战场的将领们皆是在身体本能地反应下瞬间亮出自己的利刃,绷紧身体。
红发将军眼见络腮胡将军竟是直接拔剑就来,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络腮胡绝对不像他外貌那般粗神经,在陛下麾下,一个纯莽汉没智商的将领绝对坐不到将军这个位置来。
这个络腮胡可以说是五人之中势力最低的一个人,因此他才动了先把其打发走的心思。
这人现在看似鲁莽的行为,究竟是真的因为自己的命令而不忿发怒,还是因为这家伙也在心底动了什么心思,于是故意鲁莽行事,搅混水
无论怎样,此刻他已无暇多想。
既然已经亮了兵刃,恐怕无法再轻易善了。
之前勉强还能维持住一个微妙平衡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利刃折射出的一片寒光明晃晃地映在众人的眼底。
形势绷紧到了极点。
或许下一秒,场面就会彻底失控。
就在这一刻
一道黑色利光从空中呼啸而来。
宛如一道雷霆,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度。
伴随着一声巨响。
从天而降的利枪轰的一下,碎石裂地。
近乎三分之一的枪身都没入坚硬的石板地面之下。
强烈的余劲让露在石地之外的漆黑枪身微微颤抖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声。
整个广场一片寂静。
前一瞬剑拔弩张濒临失控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撞得粉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插在石地上的半截枪杆之上。
红发将领心脏猛地一跳。
难道
就在这时,一个不急不缓的马蹄声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广场上。
啪嗒,啪嗒。
广场的入口处,鬃毛如雪的骏马踏着青灰色石板徐徐而来。
头颅高昂,姿态傲然,视众人为无物。
年轻的帝王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他一挥手,金色的长发随着飞扬而起的披风在空中掠过一道流金似的弧线。
长靴落地的帝王抬头,他向马背上的蓝眸少年伸出双臂。
他就像是捧着心口的珍宝一般,接住跃下的少年,然后将其轻轻地放在地上。
他的动作是形容不出的轻柔。
他微低着头,看着已经落地的少年,目光柔和就如此刻落在他和少年身上的温软阳光。
少年仰头看他,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低声跟他说了一句什么。
他笑了一下。
对着少年,他的微笑如初春时分的暖风。
那一笑之后,他抬起头来。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陡然一颤。
年轻帝王周身的空气在他抬起头这么一个动作的刹那间,就彻底变了模样。
整个广场似乎在一秒钟里从初春的暖阳变为寒冬的冰雪。
仿佛有无形的凛然寒风呼啸而过。
萨尔狄斯抬头,目光淡淡地在广场上扫过。
他扫了众人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下一瞬,偌大一座广场上,再无一人站立。
所有人都已俯下身,跪落在地。
他们深深地、恭敬地低下头,迎接他们的帝王的归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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