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而过, 绿茵草地被吹得起伏不定,灌木丛也被吹得哗哗作响,那哗啦哗啦的晃动声掩盖住了某个在草地上走动的脚步声。
少年双手撑在喷泉池边上,垂着头,闭着眼, 水珠从湿润的金发末梢簌簌地掉落在水池, 溅起一圈圈的水纹。
突然, 一股隐约的酒味从身后传来, 萨尔狄斯睁开眼。
他的瞳孔陡然一缩。
满是波纹的水面映出从他身后挥来的黑影。
萨尔狄斯猛地往左侧一避,漆黑色的铁剑柄重重地从他耳边擦过。
剑柄朝他的后脑砸下来的力度是如此之凶猛,以至于掠过时带起的剑风都在他的耳廓上擦出一道红痕。
剑柄从少年侧颊擦过,砰的一下撞在喷泉雕像上,把那一块撞得粉碎,原本细细喷洒着的泉水哗啦一下喷出来,打湿了袭击者的脸。
湿透的褐发湿淋淋地贴在来人的脸上,男人甩了甩头, 喘着粗气,再次将匕首挥向萨尔狄斯。
避开第一击后,萨尔狄斯就愕然地叫出口。
“父亲大人”
站在他身前的, 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特勒亚。
只是这位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将军此时的模样和平日里的威严姿态判若两人,眼眶深陷, 那一张脸满是胡渣, 写满了颓然, 一双眼郁郁阴暗,混混沌沌的,再不复平日的锐利和有神。
一股浓郁的酒臭味从这个颓废的男人身上传来。
特勒亚喘着粗气,酒气从他口中喷出来,他浅褐色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萨尔狄斯的眼确切的说,是那只漆黑的右瞳他的眼底满是憎恶。
“如果没有它”
男人喃喃自语。
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那只漆黑眼珠的存在。
在他眼中,那只眼就是全部的罪孽。
被特勒亚阴郁的目光盯着,萨尔狄斯心口一紧,他毫不犹豫地起身向书房大门的方向冲去。
敏锐的第六感在告诉他,他不能继续和他这位因为过度酗酒神志明显已经不正常的父亲待下去。
不然
少年的动作很迅速,可是久经战场的男人的动作却更快。
少年刚一起身,他就重重一脚踢在少年的膝窝上,然后在少年一个踉跄的时候,猛地上前,一手用力掐住少年的脖子将其按倒在地。
哪怕酒精侵蚀了特勒亚的大脑,以自身的武勇和数不清的战绩晋升为将军的他依然强悍得可怕。
尚未成长起来的少年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萨尔狄斯被掐住喉咙死死地压制在草地上。
他的父亲压在他的身上,阴鸷的目光盯在他脸上。
天色阴沉,衬得男人的脸色越发可怖。
一阵又一阵浓郁的酒臭味扑面而来,萨尔狄斯张着嘴,被掐住的喉咙无法呼吸,一张脸很快涨红起来。
“都是它都是因为它的存在”
神志混乱的特勒亚直勾勾地盯着萨尔狄斯黑色的右眼,他仿佛将所有的恨意都灌注在了那只眼上。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果不是你如果你不出现在他面前,什么都不会发生。”
粗糙手指死死地扣着少年的喉咙,他对压在身下的少年喃喃说着。
“不不对,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的出生,如果你根本不存在如果你没有这双眼睛没错,如果没有这只眼睛的话”
最后那点微弱的理智彻底消失在男人的眼底,特勒亚举起右手上的匕首,狠狠地剜了下去。
“如果你没长着这只该死的眼”
一道寒光闪过。
匕首剑尖在萨尔狄斯放大的瞳孔上空仅有一厘米的地方戛然而止。
锋利的刀刃甚至削掉了少年瞳孔前的一根睫毛。
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萨尔狄斯抬起双手猛地抓住特勒亚的右手,将刺下来的匕首死死地顶在空中。
男人目光狰狞,强壮的手臂用力。
萨尔狄斯死死地撑着,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青,咬紧的牙咯咯作响,双手更是开始发抖,抖得越来越厉害。
要撑不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剑尖一点点压下来,心底满是愤恨和不甘。
或许下一秒,冰冷的铁刃就会狠狠地刺进他的瞳孔。
这一刻,少年的眼底满是绝望
突然,哐当的一声巨响从书房那边传来,像是有重物冲进来哐的一下撞在墙上。
紧接着,有人从书房里冲了出来。
在撑不住双手已松了劲的这一瞬间,在剑尖刺下来的这一刻,已经目露绝望之色的萨尔狄斯睁大眼,看着冲过来的弥亚抡起手中的白玉烛台狠狠地砸向特勒亚的脑袋。
砰地一声,烛台重重砸在特勒亚脑袋的右侧,将他的脑袋砸得歪向一边。
他的右手一抖,已经刺下去的匕首一歪,剑尖避开了萨尔狄斯的眼,却在那只黑眸的下侧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
鲜血瞬间就渗了出来,将萨尔狄斯半边颊都染成了赤色。
而那柄划破他脸颊的匕首也因为男人的松手,掉落在草丛里。
在最后一秒险之又险地阻止了这场惨剧,弥亚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剧烈地喘着气,按在草地上的双手还在发抖。
那是心有余悸而导致的颤抖。
幸好。
幸好他赶上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要是迟来一秒导致的后果,弥亚的心脏就狂跳不已。
幸好那个时候有白月幼鹿在他身边,这只幼鹿托着他跑得飞快,只用了几分钟就带他赶回了书房。
他一边心有余悸地大喘气,一边抬眼向萨尔狄斯看去。
萨尔狄斯躺在草地上,半边脸都是血迹,呆呆地看着他。
那一双宝石般漂亮的异色双眸都好好地待在萨尔狄斯的脸上,只是眼中那迷茫的神色,让人看着就心疼。
弥亚刚要开口,突然看到被他砸倒在地的男人动了一下,心口顿时一紧。
刚才他在情急之下随手从屋子里拿了个白玉烛台,可是砸在特勒亚将军头上时砸断了,现在手里没其他可以用的东西,他赶紧去拽萨尔狄斯。
“走,我们快”
离开这里这四个字还没出口,弥亚突然觉得头皮狠狠一痛,整个人被拽得向后一仰。
已经起身的男人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硬生生地将他拽到自己跟前。
“都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小鬼。”
特勒亚说,语气阴冷到了极点。
他被砸破了头,此刻,鲜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满脸都是血,看起来尤为可怖。
“放开他”
眼见弥亚被抓住,萨尔狄斯飞快地从草地上爬起来,咬紧牙一拳对着特勒亚挥去。
可是少年用尽全力挥出的一拳对这位将军来说不值一提,他一抬手,就轻易地抓住了朝他挥来的拳头。
他冷笑了一声,一脚踹在萨尔狄斯的肚子上。
那一脚踹得很重,萨尔狄斯整个人被他踹飞了出去,砰的一下撞在石墙上。
后脑狠狠磕在石头上,他踉跄一步,向前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天旋地转之中,他勉力抬起头,模糊的视野中隐约看到被他的父亲掐住脖子的弥亚他努力向那个方向伸出手,可是下一秒,他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都是因为你。”
特勒亚盯着弥亚。
此刻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混沌,他看着弥亚的目光很冷,像是冰一样。
将军看起来似乎是从酒精中清醒了,但是这种极度的冰冷之下隐藏着的或许是极度的疯狂。
此刻的他,眼神越发渗人。
“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把萨尔狄斯救回来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喉咙被掐住,整个身体被迫向上。
特勒亚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举到空中。
弥亚感觉自己的脚一点点离开了地面,掐在他脖子上的大手让他无法呼吸。
他被迫仰着头,艰难地挣扎着,手指在掐着他的那只手臂上抓住一道道痕迹。
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无论他怎么挣扎,将他举起的那只手臂都纹丝不动,掐住他脖子的手指反而越缩越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脖子上的骨头被勒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好痛苦
不行
我还没有
在窒息的痛苦之中,少年抓在特勒亚手臂上的手垂落下来,闭上了眼。
“特勒亚大人”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如惊雷般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炸开。
一只拳头带着风声挥过来,重重地砸在特勒亚脸上,砸得他手一松,被他举着空中的弥亚掉落在地上。
少年躺在草地上,闭着眼,没了声息。
砸在特勒亚脸上的这一拳极重,砸得他整个人都向后踉跄了一步,嘴角渗出血来。
翻墙跳进院子里的棕发骑士长满脸怒意,上前一把揪住特勒亚的领口。
“特勒亚阁下你在做什么”
纳迪亚本是因为发觉特勒亚将军这几天有些异常,担心其耽误军队里的事情,所以想过来看看情况。谁知在去找将军的半途,一只火红色的鹿跑过来,咬住他的衣服就把他往这边拽。
他一时好奇跟着这只鹿跑了过来,竟是意外撞到了让他火大的这一幕。
“我不管什么原因但如此欺凌弱者那只是个未成年的小鬼阁下你难道就不觉得羞耻吗”
他一手揪着特勒亚的领口,又挥起一拳砸在特勒亚胸口。
特勒亚本可以挡住纳迪亚的拳头,但是纳迪亚刚才那一声低吼似乎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硬生生地受了那一拳。
他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一脸木然站在原地。
见上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纳迪亚皱了下眉,但是他没功夫多想,一把甩开特勒亚,俯身紧张地查看弥亚的状况。
萨尔狄斯缓缓地走了过来,步履踉跄。
刚才纳迪亚的怒吼声也将失去意识的他惊醒了过来,可是他的头还在剧烈的痛着,眼前的景色都是摇摇晃晃的。
他强忍着头部和身体的剧痛,喘息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弥亚身边。
看着侧身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的弥亚,他的心脏紊乱不堪地跳动了起来。
某种可怕的可能性在他脑海中掠过,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跪在弥亚身边,屏住呼吸。
他不敢去碰弥亚,只是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神色沉重地查看弥亚状况的纳迪亚。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眼底深处满满都是恐惧。
萨尔狄斯从不知什么叫恐惧。
哪怕在他的父亲扼住他的喉咙,将匕首刺向他的眼睛时,他也只有愤怒、不甘和绝望。
可是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恐惧。
以他最不想要的方式。
眼下的伤痕渗出血染红了少年半边的颊,和他另外半边惨白的脸颊呈现出极致的对比。
他紧紧地攥着弥亚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只要这样攥着,就能将弥亚紧紧地拽在自己身边。
将手指放在弥亚鼻尖上的骑士长眼角抽搐了一下,他咬牙道“没气了。”
脑子嗡的一下,萨尔狄斯只觉得自己那颗高高悬着的心脏在这一刻无止境地坠落了下去。
咔嚓。
身体仿佛传来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很重要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个新的世界,可以接纳他的世界,就这样崩塌迸裂在他的眼前。
脑袋里轰轰作响,巨大的耳鸣声在耳膜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嗡鸣声在脑海中震动着。
脑子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想不到。
萨尔狄斯茫然地看着弥亚。
少年安静地躺在草地上,淡金色发丝散落在绿茵上。
脖子上黑青色的淤痕衬着白皙的肌肤,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少年闭着眼,已没了气息。
萨尔狄斯转头,看向仍然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的特勒亚,他的父亲。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珠那般的冰冷,眼底深处隐约有夜色般漆黑的雾气在涌动。
他伸出手,抓起那柄落在草丛里的匕首。
他目光落在他那此刻毫无防备的父亲的胸口。
穿透薄薄的衣物,柔韧的肌肉,刺进肋骨的空隙,染满滚烫的鲜血,就能贯穿那颗还在跳动着的心脏。
少年看着特勒亚胸膛下那颗心脏的目光很冷静,冷静到让人看一眼就不由得心底发寒的地步。
他握紧匕首,腿一用力,就要转身
“咳”
一只手挣扎地伸过来,一把拽住已经转过身的萨尔狄斯的衣角,像是在害怕什么一般死死地拽紧。
“萨咳、萨尔”
萨尔狄斯的手一抖,手中的匕首掉落在草地上。
他猛地转回身。
弥亚俯身压在草地上,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角,一边咳一边急促地喘息着。
“萨”
萨尔狄斯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哽咽住的喉咙让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只是伸出手,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弥亚。
就像是抱住了他全部的世界。
后世史书曾有记载。
杀父弑母
那是暴君萨尔狄斯最不可饶恕的罪孽,亦是其走向自我毁灭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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