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多雅斯王城,今天依然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无论是运河中的船只还是道路上的行人马车,依然川流不息。
但是今天的热闹和昨日似乎又有些不一样,气氛要沸腾许多。从外城通往外面的大道上,比起往日的拥挤和混乱,此刻变得有秩序了起来。
因为现在有不少的卫兵正在大道上大声呵斥着,维持秩序,往来的行人和马车只能在道路两侧行走,道路的中间空出一大片。
外城的大道两边,此刻不少市民正挤在路边看热闹。
马蹄踩踏着地面灰白色的石板发出沉闷的敲击声,在看热闹的民众好奇地张望中,一队骑兵纵马在道路小跑着,向城门的方向奔去。
这些骑兵身穿白色的盔甲,腰侧配着一柄宽剑。在白色胸甲的左上角,也就是左胸心脏那一处的位置上,印着一个海蓝色的图案。
——两把交错的宽刃长剑刺入海浪之中——
那是剑之骑士团的标志。
波多雅斯王麾下赫赫有名的三大骑士团之一。
由名将特勒亚所率领的骑士团。
这些骑兵个个气势逼人,透出一股无声的煞气。他们身上的盔甲虽然是雪白的,干净得不见一点尘土,但是这种白中却硬是透出一种血腥的气息。
那是常年置身于血与火的战场之中而染上的,已经渗透到骨子里的血气。
为首的是一位有着短短的棕色卷发的骑士,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粗眉厚唇,下巴那一道长而狰狞的疤痕越发让他显得骇人。
其他骑士都是将宽剑佩在腰侧,唯独他一人将那柄足足有成人一掌之宽的巨剑背在身后。那柄巨剑光是在体型上都能给人一种视觉上可怕的压迫感,而挥舞起来的时候更是虎虎生威,让它的敌人心惊胆战、望而生畏。
大道两侧,围观着这队出城的骑兵们,民众们都用惊叹的目光注视着那柄绝对能把他们压垮的巨剑,啧啧称奇。
“那就是纳迪亚骑士长啊。”
“没错没错,看到他标志性的巨剑没有,就在他后背上。”
“哇~~不亏是‘巨剑纳迪亚’,那个真的好大啊!”
“等等,莉娜,你不觉得你这话有什么奇怪的歧义吗?”
“我呸!也就你满脑子没想什么好东西!”
紧接着就是某人挨揍的哎哟声。
“我觉得那把剑压在我身上我肯定爬不起来。”
“这气势,这身躯,不亏是以悍勇之名闻名的骑士长,看那手膀子的肌肉,真是,啧啧,唉,我为什么就长不了这么高这么强壮呢?”
“在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向众神祈祷吧,伙计。”
…………
民众们一个个围观得兴致勃勃,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而作为民众讨论的主要对象的骑士长此刻的心情却不怎么好。
他现在很烦躁。
特勒亚将军唯一的孩子已经失踪了整整两天,先是派了一队侍卫暗中去寻找,但是两天都没找到踪迹。
他是昨晚才从将军的那位老管家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特勒亚大人本人并未露面,只是让老管家转达了让他也去寻找的命令。
从昨晚起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寻找到什么消息,这让他情绪越发不好。
身为特勒亚看中的下属,他经常出入特勒亚将军的府邸,自然也常常会和府邸中的那位小少爷碰面。
说实话,他很不喜欢那个娇生惯养而且脾气又差劲的小少爷。都已经十三岁了,吃个饭换个衣服都还要一队仆人伺候着,而且不读书、不练武,文不成武不就,没一点可取之处。
他觉得那个娇气的小少爷和特勒亚大人毫无相似之处,完全没有继承到大人的强大之处。
那孩子大概更多的继承了母亲那边吧。
众人都如此惋惜地说。
但是,不管他喜不喜欢,那都是他的上司特勒亚大人唯一的孩子,要是有什么万一……他怎么对得起大人对他的看重?
不只是如此,更让他警觉而且想不透的是,那些处于暗中的人究竟是怎样从警卫森严的特勒亚大人府邸中将一个孩子悄无声息地绑架走的?
是大人的政敌还是敌国的奸细?
如果是后者……那可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必须慎重对待。
幸好,就在他今天上午再度一无所获只好烦躁地回去的时候,突然收到一个消息。
城卫军中的一位卫兵队长在昨晚紧急向上司汇报,说是在搜捕两位盗贼的时候,因为意外导致那两个盗贼劫持了两位似乎有着贵族身份的少年。
他上司在确定追丢了那两个盗贼之后,在今日上午前往政署上报了此事,而政署中的一位官员恰好知道特勒亚将军的独生子在两日前失踪的事情,他叫来那个卫兵队长,将被挟持的贵族少年的样貌一核对,顿时就对上了。
得到萨尔狄斯小少爷的线索之后,纳迪亚立刻带人出城找人。
王城律法规定,除非战时或者外面送达的紧急战报,任何人都不得在城内纵马奔驰。因此,就算纳迪亚此刻心里再着急,也只能耐着性子让坐骑以小跑的速度前行。
眼看城门就在前方,出了城门,外面就是横跨在环城大运河之上的巨桥。
巨桥上往来的行人和马车眼见纳迪亚一行骑兵,早已纷纷退让到一边,让出道路,生怕冲撞了这些骑士大人们。
要知道,波多雅斯王国的律法阶级森严,平民及以下阶级冲撞贵族骑士的,骑士可当场惩处这个冒犯者。
就算骑士失手将冒犯者杀死,也只需要赔付一定的钱财,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所以他们看热闹归看热闹,但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大可不必。
纵马小跑着出了城门,踏在巨大的拱桥之上,纳迪亚双腿一夹,一拽缰绳就打算纵马飞驰。
然而就在他坐下骏马已加速冲起的时候,突然一块石头迎面砸过来。
骏马一惊,高高抬起前蹄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声,纳迪亚身体紧跟着猛地一晃,得益于自己高超的骑术,他迅速稳住了身体。
他一边用力勒紧缰绳将受惊的马匹控制住,一边目光锐利地看向石头丢来的方向,想要从人群中找出袭击他的那个人。
很好。
他想,眼底渗出危险的光。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像这样当众挑衅和袭击他了。
他要好好看清楚,那个即将毙命于他巨剑之下的胆大妄为者到底长什么模样。
根本不需要他去找,四周看到这一幕的众人已是哗然。
石头丢过来的那个方向的人们更是哗啦一下避让开来,像是碰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纷纷惊慌地向后退,生怕惹上麻烦。
他们一退开,留在原地站在空地上的那两个人就异常显眼。
那两个人披着亚麻布外罩,看不清模样,只能大约看得出身材都不算高。
纳迪亚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皱了下眉,
他身后的两个部下正要上前,被他抬手止住。
纳迪亚在前一秒的确打算毫不客气地惩戒这个用石头袭击自己的家伙——就算那点袭击对他来说毫无用处,但是这种行为已经是对他的挑衅,哪怕是为了他在下属之前的威信,他也不会轻易饶恕。
但是在目光落到那人的手上时,他的神色顿了一下。
那两人凑在一起,似乎在对话。外罩掩盖住那两人的模样,但是刚才丢石头的人的手露在了外面。
那是一只白皙的手,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看得出来一直受到精心的保养。
头罩外面有一两缕金发末梢露出来,还隐约可看到一点白皙的下巴。
纳迪亚心里一动,他翻身下马,快步向那两人走去。
他心底冒出一个猜测。
莫非……丢石头的就是那位失踪的小少爷?
而背对着他的另一位,或许就是劫持了萨尔狄斯的女盗贼?
他琢磨着,或许是因为萨尔狄斯受不了苦,自爆身份,女盗贼不敢惹特勒亚将军,所以主动将萨尔狄斯送了回来。
刚送回王城外面,就正好撞到了出城的自己,于是萨尔狄斯直接丢石头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用石头砸人,只为了叫人——这种事情那个性格恶劣的小少爷绝对做得出来。
一想起那位小少爷的脾性,纳迪亚心底就生出不耐。
他板着脸,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抬手取下后背上的巨剑。
就算这个‘女盗贼’主动将萨尔狄斯送了回来,但是她当众劫持了人,他得把她带回去,让特勒亚大人发落。
因为据那个卫兵长说,这个女盗贼的身手还不错,所以他没有留手。
手中巨剑一转,纳迪亚抬手就将剑柄那一端重重向‘女盗贼’后脑砸去。
…………
………………
弥亚很生气。
和红发盗贼分开之后,萨尔狄斯就一直沉着一张脸,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也不搭理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又惹到这个大少爷,心里也有些烦躁。
猫猫颜值再高,时不时就翻脸无情也会让人感到厌烦。
所以,弥亚也不吭声。
而弥亚一不吭声,萨尔狄斯心口那股火气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两人互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着往前走。
这一次,他们熟门熟路地跟着人流走上巨大的石板桥,刚走到桥中间,突然发现前面的人纷纷向两边避让。
弥亚本想着是不是卫兵又在搜寻红发盗贼,抬眼一看,原来是一队骑兵从城门中纵马奔了出来。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两天多了,但是像这队一身白亮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显得威武不凡的骑士弥亚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他光顾着看骑兵去了,没发现萨尔狄斯在看了一眼领头的骑兵之后,忽然弯腰捡了一块石头,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对方丢了过去。
弥亚懵了一下,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想拦,却没来得及。
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领头的骑士砸去。
弥亚心里咯噔一下。
用石头砸骑马奔跑中的骑士,就跟他们那里用石头砸行驶中的汽车的挡风玻璃一样,若是恰好砸在脸上,那就是头破血流。
幸好那个骑士及时侧头避开了砸向他的石头,他心里这才长舒一口气。
他们周围怕被殃及池鱼的人们已是哗啦一下散开,离他们远远的。
弥亚一转身,眼带怒意地看向萨尔狄斯。
“你做什么!”
本来看到弥亚主动开口和自己说话,觉得自己赢了的萨尔狄斯正有些得意,可是发觉到弥亚目光中的怒气时,他心里更不舒服了。
“那是我父亲的下属,他应该是出来找我的。”
他说,语气冷冷的,依然没给弥亚好脸色。
萨尔狄斯父亲的下属?这是正好撞上?
弥亚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他总觉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的运气就差劲得要命,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地往身上撞,现在可算是转运了。
可是,就算是认识的人,萨尔狄斯的做法也不对。
他皱着眉说:“认识的话,叫一声就好,为什么要拿石头砸?”
“这里太吵,太用力我喉咙会痛。”
萨尔狄斯说,语气轻描淡写。
弥亚呼吸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冷静地和萨尔狄斯说话。
“……你有没有想到,你这么做会不小心砸伤他?”
“那家伙皮糙肉厚,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萨尔狄斯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是为了这些家伙冲我生气?”
他不高兴地说,“那个低等的盗贼也是,现在这个也是——他们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为了他们和我吵?”
“……”弥亚沉默了一下,他说,“你口中那个低等的盗贼救了你,为了救我们差点死掉。”
“我们是贵族,他们那些人能舍命保护我们,那是他们的荣幸。”
金发少年说,漂亮的脸微微昂起,透着从骨子渗出来的傲慢。
那是他自小在无数人的簇拥中养成的傲慢。
“下位者为上位者牺牲,那是他们的荣耀。”
“…………”
弥亚没有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只是忽然很难过。
他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容貌美丽的金发少年。
从小被精心保养着的白皙肌肤,娇嫩到被粗布摩擦一下都会泛红的地步……削瘦的肩,薄薄的胸膛,毫无力量的柔弱手臂……
一只像是宠物一般被千娇万宠出来的华贵波斯猫。
早已没了利爪,只会慵懒地躺在柔软的羽绒垫上,待在温暖的温室之中,沐浴着阳光,让伺候它的仆人为他梳理金光闪闪的柔软长毛。
它是美丽的,可也是脆弱的。
甚至都不用他人动手,只要将它丢弃在温室之外,它就会因为无法自己生存下去而死去。
弥亚突然想起自己与萨尔狄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萨尔狄斯也是用这种理所当然的傲慢神态,打了他一巴掌。
他又想起在盗贼为了救他们重伤的时候,萨尔狄斯毫不犹豫地要拽着他离开的冷酷模样。
‘下位者为上位者牺牲,是理所当然。’
这个人……从心底里没把他人的安危当回事。
他根本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受伤,不在乎他人的痛苦。
自私自利。
自我中心。
他要求所有人都必须顺从于他。
他带着自小养成的根深蒂固的傲慢,视他人于无物。
这就是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萨尔狄斯。
他已经在他身上看到未来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的影子。
……
“那我呢?”
弥亚神色复杂看着萨尔狄斯,他说,“对你来说,我也算是下位者中的一员。”
他低声问,“如果那个时候,受伤躺在那里的人是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舍我而去吗?”
“是!”
一个字。
少年的心重重地跌落下去。
无止尽地向看不到底的深渊坠落下去。
他忽然觉得很无力,也很迷茫。
他真的做得到吗?
将眼前这个已有暴君雏形的少年从错误的道路上拉回来。
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他真的……做得到吗?
……
看着弥亚此刻看他的那种眼神,萨尔狄斯不知为何焦躁得厉害,心口像是有一簇无名火在灼烧。
听到弥亚那句话,怒火冲头之下,他想也不想,一句‘是’冲口而出。
“是的!”
他咬着牙瞪着弥亚。
“你以为你算什么?我不过看在你救了我的面子上给你点好脸色而已,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就算是你,我说丢下就能丢下!”
他厉声说,眼底尽是戾气。
“就算是你,只要违逆我,我也会杀——”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断在半截。
萨尔狄斯抬起头。
他的目光越过弥亚,看到了朝弥亚的后脑重重砸下来的巨大剑柄。
他没有多想。
他来不及多想。
伸出手,他匆匆向前一步,跨过弥亚身侧。
金发的少年张开手臂,拦在还未来得及转身的弥亚身前。
沉重的剑柄带着巨大的力道呼啸而来。
在放大的异色瞳孔之中由远而近——
最后一秒,它在萨尔狄斯的额头前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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