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缘

    “司矍。”怀里面的女子的声音气若游丝,但是细听之下仍然保有少女的娇脆,“还有多远才到家呀。”

    他颤抖地握着傅知微的双手,闭了闭眼,浑身抖得像是筛糠子一样,拼命压抑着汹涌的情愫和惶恐,哑声道:“快了,杳杳,快了,再坚持一下,我就带你回家。”

    杳杳,是傅知微的小字。

    这些年,司矍与她相依为命,躲在暗处护着她,他们之间早就有了没有了君臣之分。

    她早已不是当年高高在上的公主,现在不过是太子府一名微不足道的侧妃,一枚秦翊之不能放弃的筹码。

    傅知微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一缕笑容,努力地抬起似是有千钧之重的左手想要去抚摸司矍冷峻的面容。

    “这么多年,难为你陪在我身边了。”

    她喃喃地说,眸色涣散。

    傅知微睁着一双澄澈的凤眼看着漫天飘飘然从深邃旷远的夜空中落下的雪花,老树遒劲的枝干似是她年少画里面的一抹苍劲有力的墨色笔势,横亘在她的头顶之上。

    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鞭炮,劈里啪啦地响着,还有孩童嬉闹着的声音飘忽着入耳。

    黑衣青年将头埋在傅知微的颈侧,发出一声野兽濒死的呜咽,全身战栗着,似乎是要随时倒在雪地之中。

    “卑职的命就是公主的,能为公主赴汤蹈火,得公主半分垂怜,为公主解忧,已是卑职一生之幸事。”

    司矍嘶哑但掷地有力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有冰凉的泪水落在傅知微的颈侧。

    多年来在太子府受人冷落欺辱的郁郁寡欢,这一路来的天寒地冻,风餐露宿和担惊受怕,就像是漫漫长路终不到头。

    让她也着实有些累了。

    她年少时放不下的唯有一个秦翊之,可是到头来她恍然惊觉,她因为那一个执念,就欠下了无数还不清的债。

    最后却是被弃之如敝帚,求而不得,又得不偿失。

    她的黎民百姓,她的先辈打下的江山社稷,万世太平,还有身旁这个终年如一的追随在她身边的男子,她最忠心耿耿的侍卫,司矍。

    这些人和事,终是被她亏欠了,被她放弃了。

    傅知微缓缓合上双眼,意识越来越模糊,又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开始不断地往上飘。

    她漂浮在半空中,低头俯瞰着茫茫白雪中男子那似是胡杨般笔挺的身姿骤然弯曲,像是蓄势待发的重弩骤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伏在她的身上颤抖不止。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司矍如此悲恸地放声大哭,带着鹰隼一般的狠厉,又带着猛兽垂死挣扎的不甘和绝望。

    今生的回忆走马灯一般地在傅知微眼前一一展开。

    她是天泽国皇帝的嫡长女,父皇赐她封号长乐,期望她一生长命喜乐。

    昔日里御花园的桃花开得正艳,秦翊之一身白衣站在树下,少年举止萧萧肃肃,眉目似是灼灼的桃李花。只是那一眼,就被她看到了心里面去。

    那时候她什么都有,却偏生就要得到她唯一得不到的秦翊之。

    她执意跟随着赤炎国的质子秦翊之回国,抛下了享不尽荣华富贵的公主身份,不顾已封为太子的幼弟哭着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不顾父皇和母后放狠话,若她胆敢离开,便一生不再相认。

    她没有品尝过失去,也不知道此去经年,同亲人便是生死不见。

    赤炎国的日子远不是傅知微想象中的轻松。

    派出去的质子在他国如履薄冰,一旦回朝,地位就有显著的提升。秦翊之甫一回国,就被册封为太子,而她这个放弃了自己家国的公主,不再配有太子妃之位,只能被纳为侧妃,这还是秦翊之在朝堂之上百般恳求所换来的结果。

    时至今日,傅知微才知道,没有了长乐公主的虚名,父皇母后的宠爱,她不过是一介浮萍,空有一副好相貌,只能被埋没在这深深后院中,看秋风起又秋叶落,日复一日空等着太子的垂怜。

    太子府中的新人越来越多。秦翊之根基不稳,为了笼络人心,以结同盟,纳了不少朝中重臣的女子,而这府中的太子妃,就是权倾朝野的宰相的女儿,林婉婉。

    林婉婉骄纵跋扈,性情直率,眼里面容不下沙子,她看不起傅知微,不仅仅是因为傅知微仍然在府中比旁人多得了那么几分秦翊之的关照,也是因为傅知微离家叛国,罔顾自己的黎民百姓,嫁了敌国的太子做人妇。

    简直是可怜又可笑。

    她在赤炎国无依无靠,被太子府里面的众多姬妾羞辱,被下人怠慢冷落,秦翊之政务繁忙,一个月在府里面也落不下几次脚,也鲜少歇在她房中。

    秦翊之渐渐疏远她的那些日子,她夜里总是睡不好,在一个雷雨的夜晚,她被门外兵戈相接的声音惊醒,披着衣服小心翼翼地朝屋外窥探,终看到那个手执长剑,似是煞神的黑衣青年。

    青年通身冷冽,嗓音低沉,说他叫司矍,是她宫中的侍卫,奉了皇上的命令在暗中保护她。

    这本是他的一面之词,可太子府的日子寂寥乏味得紧,他是为数不多愿意坐下来听她说话的人。

    她身上已经没有可以让人图谋的东西,难得遇见一个可以说话解闷的人,心中自是欢喜。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个过去她从未正眼看过一眼的侍卫,在得知她将远嫁敌国后,在奉天殿跪了两天一夜,不吃不喝,只为求得父皇的首肯,让他跟她走。

    时间久了,府里的下人见她失了恩宠,便开始苛待她,端给她残羹剩饭,冬日里面要不是忘了给她添置棉被,就是短了她炭火,连换季的衣服也鲜少给她置办。

    司矍常常从外面给她买她在天泽国时最爱吃的如意酥,给她添置应和着时节的衣服,塞给她热乎乎的暖炉,她生病了没有人照顾,他就从外面端着煎好的草药,一口一口地喂给她。

    她从来没有好奇过他哪里来的银钱,他睡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她自幼娇养着长大,没有吃过什么苦楚,以为金银珠宝只要稍稍费点心神,动动手指便可以手到擒来。

    直到有一天司矍带着满身的剑伤出现在她面前,奄奄一息,她哭着用手去捂住他淌血的伤口,却看见青年露齿冲她一笑,断断续续地说——

    对不起。

    他伤好之后,仍旧木讷地像个木头一样,偶尔被她惹急,也只会通红着脸不说话,后来他们相处的时日越来越多,她便爱在夜晚坐在轩窗旁,盼着那个一身黑衣的青年叩响她的木窗,带她去屋顶看月亮。

    那是她往后在太子府滞留下的漫长岁月中,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

    秦翊之起兵攻打天泽国,天泽国失了城池十所,节节败退,不仅仅是因为难敌赤炎国的数百万军力,亦是因为天泽国太子还在忧思挂念着远在赤炎国的长姐,秦翊之竟以她作为要挟。

    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正端坐在桌案旁描绘着母后和父皇的画像,湘云的话却如针扎般刺在她心上,她咬着牙,墨笔尖抖落了一纸细碎的墨点,明明是回暖之时,却感觉如坠冰窟,冷得厉害。

    墨笔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

    湘云焦急地叫唤一声,呀,公主,您怎么了。

    她眼神涣散,热气霎时间盈满眼眶,泪珠滴滴答答往下坠,沾湿了她父皇和母后在画中微笑注视着她的容颜。

    一如从前,从未改变。

    我要去见他。

    她哑着嗓子说。

    那昔日里面眉目疏朗的少年郎已经变得威严肃穆,他背着双手,身着杏黄色五爪龙纹的朝服,拧着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而她早已失了以往做长公主时通身不怒自威的贵气,身上也不再穿着华贵的绫罗锦绣,她哭着跪倒在地上,请求秦翊之放了天泽国一条生路,或者放了她一条生路。

    虽然连她也觉得自己的请求如此荒唐可笑。

    秦翊之眸色中带着不忍,长长地叹了口气,扶她起身说,杳杳,终是我负了你,往后亦不会亏待你。

    她发鬓凌乱,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呆呆地看着他。

    傅知微被软禁起来,院落周围把守着重重重兵,就连司矍来看她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起初她日日以泪洗面,身子也越来越不好,往往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就会让她高热不退,卧病床榻数日。

    日子长了,她也麻木了。

    她恨秦翊之,但是更恨她自己。

    一日,司矍又来看她,她怔怔地望着轩窗外,窗外百花齐放,日光映衬着那娇艳的花瓣又是深了几许。

    她说,司矍,我犯的错不多,但一次已是滔天大过,可是我还是想要回家看看。

    她转过头盯着他清俊冷硬的脸庞,没有焦点的目光渐渐聚合,透着一丝坚定和释然。

    她说,惟愿狐死丘首,代马依风。

    为着她这一句话,司矍带着她便从太子府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刀光剑影中,他手执着一长剑,一身黑衣,护着她冲出太子府把守着的层层重兵,鲜血喷溅在她脸上,一时之间,她竟分不出,这温热的血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秦翊之不甘心,派了人一路追杀着他们。

    一路上司矍带着她东躲西藏,刀里来,剑里去,但是眼前冷峻的青年的胸膛却是她唯一可以依靠和信任的地方。

    傅知微在空中遥遥地望着在路旁抱着她的尸首嚎啕大哭的青年,他失了以往的冷静自恃,失了以往的沉稳肃杀之气,而只有似是深渊不见底的悲痛。

    她心里面酸涩,想要告诉他,不要为她哭,她并不值得。

    可是突然刺眼的白光眩晕了她的眼,她感觉有一双手在狠狠地抓着她,仿佛要把她拽到别的地方去。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而青年似有所觉,猩红着双眼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夜空。

    他的目光变得果决狠辣,心里面已然下了一个决定。

    永宁二十五年冬,瑞雪兆丰年,大雪颤巍巍地挂在枝头,压弯了枝桠。已近年关,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百姓围拥在炉火旁,就着屋子里面暖融融的灶火笑着唠嗑着一年的家长里短。

    赤炎国边境一处僻远乡道上,一身姿英挺的男子跪坐在雪地中抱着一女子。他双唇皲裂,裸露在外的双手被冻得发紫,身上的一身黑衣破烂不堪,早就被鲜血和汗渍浸润得看不出任何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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