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摘月

    夜里寂静无声,偶有乌鸦嘎嘎叫着从树上飞过,密林中弥漫着刺骨的冷气。

    傅知微衣衫单薄,风一吹便止不住地打哆嗦,直往司矍身上靠。

    司矍怕她着凉,便将她整个人都揽在怀中,心中思忖着,长乐公主身子娇弱,眼下还是找个适宜的地方生火避一避林中的寒气。

    往前走了不远,树林渐渐稀疏了起来。

    他寻了一处相对开阔宽敞之地,将傅知微安置在树下,让她倚靠着休息,转身想要出去拾些柴火。

    甫一转身,衣角却是被傅知微拉住了。

    他回头。

    她的神色怯怯的,全然没了白日里面的骄纵,嗓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黏在了一起,一出声就像风呼呼吹过破布帘子般嘶哑。

    “司矍,咳咳——,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我、我陪你一起去。”

    司矍拧着眉看着她捂着嘴微微咳嗽着,两弯笼烟眉在眉心间略略堆起,往日里白玉似通润清华的脸颊在月色的映照下格外衬托得惨白柔弱。

    他心里面暗暗责怪自己不知轻重地迁就着她,骑马带她来这片树林了。

    他叹了口气,将她牵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罢了,将她一人留在这处,他也不放心。

    不多时,他们两人就拾了一堆枯木,堆砌在树林中央,准备生火。

    傅知微自小在宫中长大,锦衣玉食,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些新鲜玩意儿,顿时也不觉得夜里面的寒气多么逼仄迫人,刀刀割人骨,兴味盎然地蹦蹦跳跳了起来。

    司矍正准备生火,见她背着身子在空地上缩成一团,埋着脑袋,小身子一抖一抖地,手下动作却是不见停,好奇地走过去看她在做什么。

    结果傅知微的动作却是让他哭笑不得。

    她双手握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细细长长的小木棍,腿边搁置着一根粗壮的枝干,双手谨小慎微地将木棍立于那枝干之上,紧抿着薄唇,小脸皱在一起,费劲地轮转着木棍。

    司矍不忍心打击她的积极性,但眼见着那比她手臂粗了两倍的枝干都快被她戳出了一个小洞,终是忍不住出声制止。

    “公主不必如此这般费力,钻木取火需得将木棍削尖,对木材也有一定的要求,需得干燥的白杨,柳树,且……”

    他顿了顿了,平素波澜不惊的眸子中带了几分笑意,“且卑职这里有火折子。”

    傅知微手上的动作一顿,脸唰地就红了。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想要缓解尴尬,没想到因为长时间握着木棍,手上沾满了剥落了的灰扑扑的树皮,脸上赫然印上了一个小巧的巴掌印。

    司矍见她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傅知微作势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怎的,她就是被娇生惯养得太好了,他还敢有意见?

    “你不准笑我!话折子上就爱这般写的,我这是活学活用。”

    司矍见少女云鬓微乱,小脸因为一番动作染得红扑扑的,佯怒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走过去俯下身将她手中的物什夺了过来。

    “这些脏活累活,公主唤卑职来做就行了。”

    司矍的动作娴熟,有条不紊,不过一会儿,火焰就在林地中生了起来。

    夜深露重,火柴劈里啪啦地作响,间或欢快地蹦出零星的火花,傅知微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靠在司矍的旁边,抬着头看着一轮皎月浑然天成地躺卧在夜幕中。

    这样地场景,就像是上辈子司矍带着她逃离太子府的追兵一样。

    只是现在她心中没有了逃亡流窜的慌乱,没有了归家的迫切,余下的唯有满满的心安和从容。

    傅知微听着司矍稳重的呼吸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侧过脑袋,小声开口问道:“司矍,能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吗?”

    青年的身体一僵,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傅知微也不多催促,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只觉得他的身上像是冬日里捧着的手炉般暖融融的,让她忍不住一再想要靠近。

    隔了半晌,他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卑职出身低微,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以讲给公主听。”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傅知微耳边听他说这些类似的话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如今此情此景,又听到他这般贬低自己的话,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她直起身子,突如其来地钻入她衣襟的寒冷让她打了个寒战,但是她只觉得胸中有团火在燃烧,气恼眼前的青年如此不珍惜他自己。

    那八年的时间在傅知微脑海中太过深刻,青年八年的陪伴又太深入骨髓。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那个骄横不可一世的公主跌落云端,任由下人奚落怠慢,又看着司矍的面容愈发清矍,看她的神色愈发疼惜。

    说到底,这些年来,她借着父皇给予她的尊荣,给予她的疼宠,在宫中狐假虎威,便真以为那些下人的言听计从背后是理所应当,她生来就该被如此对待。

    可是司矍同她不同。

    他如今的一切,都是凭借着他的双手,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换回来的。

    他在宫中无权无势,没有令人艳的背景,也没有刻意去谄媚附和,趋炎附势,以换取父皇的另眼相待。

    就连对她也是如此。

    倘若没有她远嫁赤炎国,以他的性格,终其一生也会只是会远远守着她。而她也永远不会知道,宫中有这样一位侍卫,愿意为她豁出性命,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保她一生安乐。

    护军营的领侍卫内大臣曾经同她说过,司矍武功不俗,剑术亦是精湛,又常常见他习读兵书。论起兵法谋略,行军布阵,他往往一针见血,也有自己的真知灼见,同那些将军相比,也是遑论不让,仅是缺少些许实战经验罢了。

    只是不知为何甘于护军营这一方小小天地。

    可她知道为何。

    “我不许你这样说!”

    傅知微狠狠地锤了一下司矍的肩膀,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地划破夜空,惊扰了树上的栖鸟。

    “你和他人是不同的。若是护军营里寻常的侍卫,我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司矍,你身为本宫的侍卫,怎么连这点傲气也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本宫。

    司矍怔然地看着他身旁的少女。

    她粉白的脸颊艳若凝脂,恰似那枝头开得正好的桃花,然眉目清冷,透着日月之光华,烂然星陈,旦复旦兮,一双凤眸似怒非怒,竟比那通明渺渺的清辉月色,还要耀眼许多。

    那头顶着月亮的少女拍了拍衣裙,巧笑倩兮,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她向他伸出手,声音铿锵有力,却是若那滑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掷地有声,一颗一颗敲打在他心上。

    “司矍,本宫心悦于你。”

    这是他的月亮啊。

    司矍的嘴角翕动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嗫嚅片刻,终是苦笑着地低下了头。

    “卑职承蒙公主厚爱,可……”

    然还没有等他话说完,却听见傅知微一声轻笑。他一愣,心中惊疑不定,接连着一片阴影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司矍的头顶上。

    他讶然抬头。

    冰凉的削葱玉指在他抬头的刹那堵在了他的唇上,少女精致的脸庞在他眼前渐渐放大。

    司矍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月光轻巧地直直落在他脸上,掀开了青年眼中的层层掩饰,于是那眸中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在少女面前一览无遗。

    “说你心悦我。”

    傅知微狡黠地笑着,弯了弯柳叶似的眉毛。

    “本宫只允许你说这句话。”

    司矍心神巨震,心中若惊雷爆炸,轰隆作响,那惊雷的余韵直直通向他的四肢百骸,酥软了他全身,挠得他心颤,又不敢再动作半分。

    她的声音是月下鲛人的歌声。

    他终是抵挡不住她的诱惑,在她的一再蛊惑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司矍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如释重负,卸下了所有的顾虑和防备,若玉石之声,在林间四散开去。

    他轻轻拿开傅知微抵在他唇边的手指,起身站了起来。

    傅知微不解地看着他。

    青年的身形若修竹般直立在月下,淬着寒星的眼眸收敛了平日里刺人的寒芒,惟留有惊涛骇浪般的深情在眼中翻涌。

    司矍单膝跪地,轻轻握住少女的的纤纤玉手。

    他眸色深深,抬头仰望着沐浴在月光中少女,一字一句,郑重起誓。

    “卑职愿堵上一生的性命,愿护公主平安喜乐,顺遂无忧,纵使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

    他的眉眼霎时间柔和了下来。

    “公主,我心悦于你。”

    少年终日盼望着夜晚的月亮,怯懦于月亮的光辉,唯恐自己成为她的污点。

    他并不试图摘月,但是月亮却是奔他而来。

    山川倾覆,星辰破灭,世人嘲笑月亮是偷了太阳的锋芒,而少年披荆斩棘,只是为了月亮而来。

    她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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