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孤儿。”
娓娓的玉石之音在傅知微耳边响起,司矍徐徐讲起了那些从前的往事。
“我很小的时候,就和东升巷的林老九住在一起。“
东升巷,傅知微心中思忖着这个名字,这个巷子的名头在京中不响亮,许是那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
“他没有名字,只知道单姓一个林字,听巷子里面的人在背后议论说,不知道哪一天,他就带着我突然出现在这东升巷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背地里面做什么养家糊口,从哪里来,只知道他爱喝酒,又酒量极好,我们家院子里面常念弥散着酒香,可也从来没见他醉过,时间久了,巷子里面的人就唤他一声林老九。”
“那这个林老九也是一个奇人。”
傅知微在他怀里面听故事听得入神了,小手攥着他的衣襟,“父皇小时候就跟我说,民间的高手多了去了,所以要常怀敬畏之心。”
江上风大,司矍将她抱紧了几分,耐心地听她说完,才不急不徐地开口继续说道:“林老九从来不愿意让我唤他一声父亲。他人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一身武功却不似普通人,出门入院全靠飞檐走壁。巷子中无一人看得清他的身影,故而东升巷无一人知晓他会武功。”
“那他后来怎么了呢?”傅知微听故事听得不过瘾,催促他道。“为什么你说你是一个孤儿呢?”
“杳杳,别急。”司矍无奈地捉住了她的手,“他从小便教导我武功剑术,偶尔也会同我论起兵法谋略。他的书房藏书众多,现在回想起来,竟是有许多民间流传的孤本。林老九见我喜爱兵法,便会挑拣两三本监督我日日习阅。”
“东升巷是平民百姓的居所,林老九常常穿一素白衣裳,浑身上下却隐隐透着不同普通人的气派。”
“日子本该是如此过去。在我八岁那年,他不知道从外面听到了何种消息,半夜回来后,喝了半宿的酒,酒坛子在院中摆了一地。夜里我听着罐子哐当哐当打碎的声响,打开房门,便见到他东倒西歪地倒在花坛上。”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酩酊大醉。”
“他见我站在房门口看着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将我拉到跟前,红着眼睛同我说,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但是过去的事情,就让他永远留在过去,不要波及到旁的人。”
“他说他对不起我的母亲。”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我的母亲。我那时候年纪虽小,隐隐约约觉察到他的异常,见他第一次提到我的身世,便询问我到底从何而来。”
傅知微没有再打断他,司矍的声音混合着江上的清风,在她耳廓旁打着打着旋,她注视着青年在小舟上投下的黑色阴影,陡然有些心疼。
司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她倚靠着。
“他没有说话,停顿了数秒。同他相识了这么久,我也知道他并没有醉,只是想醉罢了。”
“林老九握着我的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孩子,你是我从北渠江上捡回来的。他说,他在北渠江边喝酒的时候,见一个竹篮子漂浮在水面上,觉得稀奇,顺手就将竹篮子逮到岸边,却见里面安置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枕头旁放置着一枚白玉佩和一张字条。”
“从那一晚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我在他的书房中找到了一封信和一枚白玉玉佩,一叠银票,信上只有潦草的四个字,勿念,速离。”
司矍见怀中的少女一动不动地伏在他身上,也不再说话,有些担忧地低头看了她一眼。
却见少女睁着一双泫然欲泣的水眸,泪汪汪地看着他。
见司矍看了过来,她拿手胡乱擦了下脸,泪水被她如此一揉搓,反而瞬间溢出了眼眶,将她的手也弄得黏糊糊的。
她像是报复似的将头在他颈子上磨蹭了几下,手也不安分地将他的衣服当成帕子使。擦干净后,她的双手才试探地绕到他的后背,轻轻地环住他的腰。
“不准看。”
她凶巴巴地说道。
“没见过人哭吗。”
他的腰结实紧致,抱起来硬邦邦的,但是却给人安心的力量。
司矍被她这么一哭,心都要哭碎了,手足无措地任由傅知微抱着他。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杳杳哭起来都好看。”
“司矍,以后我不欺负你了。”少女猫儿般的声音落入他耳中,“你好可怜。”
司矍神色一怔,无措地抚着她的发端,有些懊恼自己惹哭她了。
“杳杳从未欺负过我。”
见司矍反倒过来安慰她,傅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眼睛,从他怀里面爬了起来。
“那最后你为何落得无家可归,反倒是被我捡回宫里面去了呢?”
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奶声奶气地说。
“东升巷住着的人鱼龙混杂,大多数都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他们见我年纪小,林老九又不知道去哪里了,便一群人合起伙来将我从院子里面赶了出来。”
司矍将手搁置在膝盖上,望着江面上朵朵展开的莲花。
他氲黑的眸子在橘黄色的的灯火映照下少了白日里的凌厉肃穆,带着些许温暖的温度,又想起了他十一岁在街边救下的女娃娃。
傅知微挪着身子又凑到他身旁,搂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视线看着漂浮在江面上的数点金光。
莲灯若有生命一样,在江流中穿行游走,它们偶尔相互碰撞,灯下的水流便如鱼儿般四散开来,一漾一漾地朝着江岸便飘去。
“你又呆又傻,那幸好我把你捡回来了。”
她有些得意地笑着,“不过,本公主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我还以为杳杳忘记了。”
司矍转过头看着少女的发顶。
傅知微有些心虚。
她那个时候年纪小,忘性也大,脑子里面虽然模模糊糊地记得九岁那年有个小哥哥把自己从人牙子手中救了下来,但是回宫后过了半个月,新鲜劲一过,也就再也没有想起他了。
还是上辈子逃亡的时候,司矍讲给她听的。
但这些她才不会跟他说。
她哼哼唧唧地扒着他蹭了蹭,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耀武扬威地说:“那可不,你也不看看本公主对你有多好。”
傅知微蹭到他面前,眨巴着眼睛。
“所以你还要对我更好一点,要听我的话,比如今天那个秦翊之,你管他做什么。”
“有本公主给你撑腰呢。”
眼前的少女神态烂漫,若皎皎明月,明明灯火,晃花了司矍的眼。
“好。”
他宠溺地应道。
在江上呆了一会,夜色渐深,司矍便将傅知微带回了十里长安街。
沈皖那晚被傅行折腾够了,因而司矍和傅知微回来后,她也没有多问,只是伸着懒腰一个劲儿嚷嚷这要回家。
秦翊之不知道一个人踱步去了哪里,但是也没有人在意他。
好端端一个皇子,左右是不会出事的。
傅知微回宫后惦念着林老九的事情,派了人暗暗去东升巷打听,但奇怪的是,东升巷中竟然无一人知晓这人。
九年前曾经住在东升巷的人,要不不知为何离奇死去,要不都卷了银两盘缠,早早地回了乡。
东升巷中如今都居住着生面孔,探子去打探时,这些房主只是说,转让这些院落的人出院落的时候出得都很急,银钱也比市场上的价格低很多,似乎是赶着回乡办什么要紧事。
但,这些人支支吾吾,迟疑了半响才说出自己的猜测,相比较回乡,那些出让房宅的人,神色惊恐,一个劲儿催促着他们快点交付银两,更像是在逃亡。
线索便断在了这里。
傅知微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面多了几分思量。
手脚做得如此干净,背后那人一定不简单。
他如此神通广大,却没有查到司矍在京中的位置,想必当年将司矍从房宅中赶出去的那群人,也是林老九做下的伏笔。
原以为重活一世,她能够看清楚许多。
但京中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如蛛丝般盘根交错,在各个据点交汇连接。
都是她上辈子视而不见的事情。
昭华宫中点着松木香,气味悠长醇厚,细看还有袅袅烟雾升起。
她坐在桌案旁,心中烦躁,怔怔地停下了手中的笔。
轩窗外乌云滚滚,若大军压境,逼催着京城,一道刺目的亮光不时划破黑压压的天空,惊雷压抑着沉沉的闷响,轰隆隆地雷鸣若被困顿在厚实的鼓面中。
空气清冷潮湿,一丝凉意钻入她的衣袖间。
傅知微动了动秀婷的鼻子,闻到了泥土潮湿霉腐的气息。
大雨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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