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微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夜雨惊醒了,火焰芯子在油灯罩子里幽幽跳跃,冲着她吐着蓝舌。
这几日她夜里面老是睡不好,便唤湘云在她寝卧里面留了一盏灯。
她裹着被子缩在床榻上,窗外的雨急一阵松一阵,雨点飘斜劈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伴随着湘云平稳的呼吸声从外间传来。
她神色怔忪,环顾了四周。
有些冷。
她又做了有关前世的那些梦。
梦里面还是她刚刚到赤炎国的时候,彼时秦翊之还未对她疏远,府中也没有别的姬妾,下人亦是对她尊敬有加,可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有天夜里下了瓢泼大雨。
秦翊之同朝堂上的官员商议政事一夜未回,她一个人盖着被子,躺在刻着鸳鸯戏水纹路的床榻上百无聊赖的数着雨声。
一、二、三、四、五——
秦翊之已经五天未在家中落脚。
太子府的生活若一汪平静的湖水,也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缀满了金玉宝石,困住了无数飞鸟。
她终于意识到,她爱上的人是一位未来的君王。
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一切,欢欢喜喜地同秦翊之上了去往赤炎国的马车,似乎同那些人说着,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东西。
她罔顾幼弟的啼哭哀求,忽视父皇一夜间有了些许白色的鬓发,视而不见母后日日用锦帕揩着藏着的泪痕。
她应是高兴的。
屋顶上突然有响动。
若是一颗石子投落投落湖面,溅起了无数水花。
可是这异动终究会归于平静.
她有些怅然地想着,翻了个身,以为又是哪家的野猫窜了出来。
而后,剑刃相撞的金石之声在窗外响起,伴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男子的闷哼,还有雨滴愈发急促的滴答声。
轰隆——
一声惊雷无端炸响在云端。
她心中一惊,攥紧水红色的被衾,睡意全无,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良久,屋外声响减弱,有人重重倒在地面上。
雨声不歇。
她大着胆子披了衣服,踮着脚下了床,扒拉在窗柩上偷偷向外窥探。
时隔这么久,傅知微仍然没有想明白,她那时候究竟是鼓起了什么样的勇气,冒着会被杀人灭口的性命之忧,镇定自若地尝试在黑暗中伸出爪子,妄图窥伺着那些隐匿秘密。
可能那时候她已经心中隐约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秦翊之一朝回朝,树敌众多,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她是懂的。
昔日赤炎国战败,送来一皇子以示臣服交好,他一质子在京中腹背受敌,既有天泽国皇室在前虎视眈眈,后又有赤炎国臣子狼子野心,盼着他死。
她不敢说他心中没有怨。
隔着厚重的雨幕,院落中躺着一个男子,他面目狰狞,头上裹着黑色的头巾,眼珠微微向外凸起,胸口的血水咕噜咕噜地往外淌。
另一男子矗立在雨中,巍然不动,剑指着那男子的胸口。
长剑绣着月白色透亮的锋芒,一抹猩红的血迹狰狞地挂在剑刃上,疏忽被雨水冲成淡粉色,滴答一声落在积水中。它的主人眉目清冷如霜,面颊上的湿发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
似是煞神。
他缓缓侧过脸看向她。
她抓紧木框,咬了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是谁?
她说。
傅知微神情带着些许茫然,打了个寒战,像是想起了什么,轻手轻脚地掀开锦被,穿上锦履,从床边的挂衣服的木施上随手取了件月白色外衫披着。
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外间。
湘云在床榻上睡得正酣,面色红润,嘴角上挂着一行水渍,不时砸吧砸吧嘴,似乎正在做着什么美梦。
傅知微若猫儿一样灵巧地提起湘云放在外间的灯笼,匆匆地走出门去。
她要去找司矍。
门外电闪雷鸣,老天咳嗽着嗓子,似乎一口痰死死卡在了喉咙间,而落下的豆大雨点在地上溅起了一道逊白的白线。
傅知微打着灯笼,手执一把雨伞,匆匆地冲进雨中。
绕过回廊,穿过门洞,转弯,直走,不多时就到了昭华宫的偏殿。
司矍的房里灯还未熄。
烛火的光芒透着窗户纸模糊成了一团,他修长的背影打在窗户上,像是不久前她溜出宫去看的皮影戏。
傅知微松了口气。
她收起了油纸伞,不顾雨点瞬间将她浇得湿透,将外衫裹紧了几分,在门外叩响了门。
门内传出青年低沉警觉的声音。
“谁。”
“是我。”
雨点乒乒乓乓打湿了她的衣裙,冻得她直发抖,上下嘴皮子直打架。
房内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不过数秒,司矍就打开门,没待她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捞进了门内。
傅知微双手放在他胸前哆哆嗦嗦直发抖,水流顺着她的衣领往下流,沾湿了司矍一片的衣襟。
他皱了皱眉,也没有细问她为何深更半夜跑到这偏殿中,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之上。
床榻很硬,一片冰凉,旁边的被子也比她寝卧里的锦被薄了许多。
司矍冷着脸将被子掀开盖在她身上,把她裹得个蝉蛹似的,又确认她整个都被塞在里面后,就要朝外面走去。
傅知微抖得像个筛糠子一样,死死揽着他的腰不放。
她太冷了。
此时她才开始后悔起自己莽撞的举动。
司矍无奈地俯下身拍了拍她通红的脸颊,柔声劝说道:“杳杳,你先将衣服脱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给傅知微拿了新的衣服,将床上打湿的被褥换成崭新的一套后,司矍又打了伞出去了。
外面的雨很大,等他回来的时候,仍旧是湿了他的半边衣衫。
司矍端着托盘,上面放置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他见傅知微快要睡着了,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只端了那瓷白的小碗,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边。
床榻上斜斜躺着一少女,她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瀑布般的秀发披散在肩头,衬着一张羊脂玉似的小脸,如仙姿玉貌。
他周身冷硬的线条柔软了下来,轻轻推了推傅知微的肩膀。
“杳杳、杳杳。”
傅知微被推得歪了歪脑袋,才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
她揉了揉眼睛,脑袋晕成了一团浆糊,觉得眼前模糊一片,过了一会,才适应了屋内的亮光。
“司矍。”
她含糊不清地唤道,“我又梦到你了。”
司矍的拿汤勺的动作一顿,但也没有接她话,将冒着一勺热气的姜汤送到她嘴边,开口道:“你淋了这么大雨,先喝完姜汤再说。”
傅知微强打起精神,用手扒拉着眼皮子,小口小口喝着司矍送到她嘴边的姜汤。
屋中弥漫着他身上特有的沉香,每次她闻到那股沉郁清幽的味道,总是容易安下心来,脑子里面乱得像一团线的想法也倏忽间消散了。
可能也是前世逃亡路上被养出来的习惯吧。
她模模糊糊想着。
喝完后,司矍给她擦了擦嘴,将碗放在桌上,又从旁边端了椅子放在床榻边,拿了块白毛巾,坐着给她擦头发。
暖融融的姜汤一下肚,又擦好了头发,傅知微昏昏沉沉的脑袋也清醒了过来。
傅知微抬眸,见司矍平静的眸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她露齿朝他笑了笑,拉了他的手将他往床榻上面拉。
“快上来呀。”她催促道。
司矍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神色间有些许无可奈何,说道:“今晚雨下得这么大,以后切莫胡来。”
“好好好。”傅知微忙不迭点头应下,撸起胳膊又用力往他朝床榻拉了拉,“那你快上来陪我睡觉。”
司矍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见她这么主动,司矍理也没有理她,她有些委屈,缩了缩脖子,双手抱膝靠在软枕上,神色低落了下去。
司矍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哑着嗓子说道:“杳杳,别随随便便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
傅知微撅了撅嘴,不接他的话茬,小声说道:“司矍,我又梦到我在第一次在赤炎国见到你的时候了。”
司矍挑出话里面的漏洞问道:“杳杳从未去过赤炎国,何来见过我一说。“
她扳着涂着胭脂的手指甲,看着被褥上绣着的细密的纹路,那些丝线交错纵横,缜密地排列在一起,不知从何而起,又停在哪里。
隔了一会儿,她才细声细气地回道:“我梦到了八年后的事情。”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相信我说的话?”
司矍的眼里仍旧是一片如水的平静,黝黑的眸子直视着她的眼睛。
“杳杳说的话,我都会信。”
他从未骗过她。
“我梦到我喜欢上了秦翊之,跟他回了赤炎国。”她把玩着垂落在胸前的秀发,仿佛在自言自语。
“秦翊之的政敌见他独宠我一人,想要绑了我。”
她顿了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你救了我。”
傅知微撇过头,见司矍久久不说话,一颗心悬了起来。
“你不相信吗?”
司矍心中有些酸涩。
不仅仅是因为听到她喜欢秦翊之,也是因为听少女的话里话外,便知晓她在赤炎国受了多少苦楚。
“我说的话向来算数。”
一股浓郁的沉木香将傅知微笼罩在怀中,她转眼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司矍缓缓抚着少女的后背,声音低沉:“都过去了,杳杳。”
傅知微双手撑在他胸膛上,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听听那个梦吗?”
昭华宫偏殿的烛火燃了一夜。
已至天明,司矍抱着怀中已然安睡的少女,目光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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