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翊之在马车上睡得昏昏沉沉的,待太阳落山,马车才堪堪抵达质子府。
长青掀了车帘,见他眯着眼睛,眉头紧皱,眼眶下淡淡一圈青黑,知道他定是又做那个梦了,心疼地唤道:“爷,已经到了。”
秦翊之揉了揉眼眶,缓缓睁开一双潋滟的丹凤眼,才看到日落的光晕透过小厮掀开的车帘的一角,清清浅浅落在他脸上。
暖暖的,就像是她曾经给他熬的汤一样。
他用袖子遮住这泼墨般倾洒的光线,闭了闭眼,呆坐在车上,不发一语。
眼前又陷入了一片沉沉的黑暗,他躲在这深渊中许久,竟然已经开始不适应光明的滋味了。
秦翊之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长青静静候在一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替他家主子不值得。
赤炎国的那位圣上刚愎自用,猜忌多疑,当年那一场宫变,不仅折了二皇子,竟然也狠得下心,在战败后将皇后所出的五皇子也送到天泽国当质子。
皇后娘娘为人亲和,宅心仁厚,倘若她知晓自己所出的两子如今落到如此境遇,在天之灵,也难以安息。
秦翊之在车上枯坐半响,才让长青搀着他下去。
他为着那画轴,连夜从四方山骑马奔至质子府,一夜未睡,又跟着相国寺的师傅上早课,惊喜能在早课上遇着她,却又见她同她带着那个小侍卫巧笑嫣然,似是望舒纤阿。
早斋的时候,她向小师傅打听桃园的去向,他下午便悄悄躲在桃园中,只为着多看她一眼。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问:“长青,你说她会喜欢那幅画吗。”
还有那个他亲手为她打的臂环。
他在质子府专门开辟的一处石室内呆了一年,用废了不少金料,为着就是给她一只他亲手做的手镯。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那是前世她最喜欢的一首定情诗,也是她抄给他的第一首定情诗。
少女的簪花小楷娟秀,但顿笔处又带着锋芒,她笑靥如花,脸颊微红,仍旧是鼓起勇气,脆生生地唤他——
临曜。
是他的小字。
除了父皇和母后,只有她一人知道。
长青扶着他,接话:“爷对长乐公主这么好,她定是欢喜的。”
欢喜。
秦翊之有些茫然,看着质子府外的石狮子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威风凛凛地守在傍晚些许微凉的寒风中,他向着远处眺望,便见着天边的皇宫露出尖尖的一角,若含羞带怯的少女。
这一世,她变了许多。
她没有来那桃树下,那一双剪水秋眸,曾含情带羞,若秋波递情,在见着他时蓦然绽放通澈光华。
他竟是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出现在她眼中了。
他怕偏离上一世的轨迹,苦等一年,不敢去惊扰她,只求着仍能在桃花树下见到那个聘婷无双的少女。
然后他们会相识,相知,相爱,最后厮守一生。
这一次,他不愿再去管什么国仇家恨,他只要她。
桃花枝在春风中微微打着颤儿,桃色绯然,花朵迤逦,点缀着素净的云彩,潺潺清溪,似天上人间,落英芳华尽汇一处。
三月的御花园,公子哥在南淮溪边笑闹,女子娇声软语说着知心话。
他等着那似踏月而来的少女,轻飘飘拖曳着曼妙的影子,含笑朝他走来,然后羞红了一张瓷白的俏脸。
一笑倾城,胜却桃花无数。
他没有等到,却在南淮溪的桃花树下,看见了她身旁站着一黑衣青年。
他盼了无数个日月,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却远远看着那黑衣青年俯下腰,神色温柔地为她抹去嘴角的碎屑。
一朵、两朵——
桃花嬉笑怒骂着哗啦啦落了他一肩膀,他鼻尖一动,闻到了似有似无的清香,桃花瓣更是喧嚣了,在风中捏着娇软的吴侬软语嘲弄他:呀,快看,那是不是你心上人呀。
心上人是天边月,意中人曾是枕边人。
他伸开掌心,一朵桃花迫不及待地坠落在他手中。
花开灼灼,举世无双。
前世他狠心将她一人丢下在太子府,不管不问,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可他表现得多疼爱她一分,那个男人就越想要她的命。
人生总是落子无悔,他亦是不敢赌,不敢用她的命去搏。
他胸中也曾怀青云抱负,渴望终有一日一统海宇,四海来朝,御极九阙。
他们时间还长,不必急于儿女情长,等他建功立业,完成宏图壮志,了却恩恩怨怨,他们就可以谨守曾经的诺言,春来赏花泛舟,冬时温酒赏雪。
这么多年来,在天泽国备受冷眼嘲弄,赤炎国的豺狼在暗处窥伺着想要吃他血肉,他以为她同他一样,是受得了的,以为只要活着,他有一辈子的时间,陪她去解开那些心结。
然后他们待白雪满头,等柳絮飘飘。
可是她没有到。
他失算了她有多爱他,便有多恨他。
他的母后是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他的外祖父亦是战功累累的将军,却皆是死于君王的猜忌下。
宁愿冤死忠臣保全皇位,宁愿吃败仗也不肯自己的皇权受到丝毫威胁。
好一个贤君。
他外祖父为国土挂帅出征,他们家世代征战沙场,皆是忠良,可皇帝畏惧他外公功高盖主,竟然设计要他死。
他前世发疯一般地想着,蛰伏多年,苦心经营,为着一朝得势,将赤炎国搅得云翻覆雨,所以为达目的,他明知道她会生气,仍旧还是起兵攻打天泽国。
他让下人瞒着她,可最终还是瞒不住,看着她跪倒在自己面前,他心如刀绞,还是咬着牙将她软禁了起来。
那个男人坐在皇座上狞笑着说,临曜,吾儿,你给朕说说,你爱她吗?
他恨那个男人,恨不得扒他的皮,饮他的血,坐在他尸骨上醉酒大笑。
后来他做到了,却满脸带泪。
他将她弄丢了,连尸骨也未能找回来。
江山不能等,复仇不能等,但他以为佳人可以等。
上辈子齐王问他,长乐公主既然心悦于你,你为何不以她为筹码,去赌一赌这天泽国的江山社稷。
他一愣,沉着脸正色道:“此举非君子所为。”
呵,真是可笑,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君子。
他心狠手辣,嗜血如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连齐王听了他这话,也是仰天大笑,说,秦公子,我们既是同路人,为何不坦诚一点。
我们都是被目的所驱使的小人,可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
他无言以对。
现在想想,那日,他心里面想说的其实是——
我心悦她。
少女娇脆的声音依旧在他的回忆里嗡嗡作响,若枝头撒欢儿的雀鸟,勾得枝头下的游人心痒难耐,又满意一笑,头也不回地振翅飞走。
他又听到那日她说起那首定情诗的声音,碧绿的玉镯空落落的挂在她纤细洁白的手腕上,相互碰撞,叮铃轻响。
比之更清脆的,是她的笑语。
临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这首诗中的女子虽然不得善终,可临曜哥哥,我心似她心。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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