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桃花渐渐呈现颓败之势,连着下了几场春雨,青石板路上透着雨后的濡湿,书生撑了把油纸伞携着笔墨匆匆走过。司矍打包好早点,从京城的巷口走过时,便见一支娇艳桃花花开潋滟,堪堪停留在他眼前。
满枝的桃花已经被春雨轻巧摘落,而这一株桃花躲在枝桠下,怯生生探出脑袋,他微微一笑,想起了那个在他面前娇气得像个没长大的小娃娃的少女。
青年伸出瘦削的手指,轻轻捏住桃花枝分叉处,捏紧往下一按,咔嚓一声,桃枝便落在他手中。
被抖落的晨露顺势滚落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上,同雨水混杂在一起,他将桃枝放在鼻尖嗅了嗅,眉宇舒展,眼眸里一汪静卧的湖水泛起微漾的涟漪,随即变成一个浅淡的笑容。
她一定会喜欢的。
……
傅知微撑着脑袋坐在桌旁,嘴里叼着糖蒸酥酪,拿着筷子戳戳碗碟里面的八宝豆粥,心不在焉地向门外瞧去。
香浓的八宝豆粥被她作践得惨不忍睹,湘云瞧不下去,站在一旁用公筷给她夹了一箸泡绿菜花,轻笑着:“公主莫不是在等着那小侍卫。”
傅知微头也没有抬,恹恹地应了一声。
她手指灵巧一动,便将姿势换成一手拿着一只筷子,不顾形象地戳得青花瓷碗底铛铛作响,全然记不得宫里女官自小教她的宫廷礼仪。
司矍这几日总是神神秘秘地在昭华宫偏殿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她不叫唤他过来,他便能在偏殿坐一整天。
她坐不住去偏殿瞧瞧他在干什么,便听见屋里传来青年慌乱收拾物什的声音,过一会儿,他才红着一张俊脸给她开门。
她心中好奇得紧,问他在做什么,他脸就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抖不出一句话。
男人心呐,海底针,准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悠悠呼出一口气,烦闷地皱着眉心,抿着小口用筷子撬起点点粥沫,漫不经心地送入口中。
没什么味道。
说起来,司矍今晨被她缠得紧了,不知道能不能买到最后一批桃花酥。
想到这里,她心中郁闷。
大猪蹄子,前些日子还说从来不会瞒着她,这不,还没过几天就有小秘密了。
傅知微越想越气,啪嗒放下筷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湘云,今日中午我要吃刚刚卤好的猪蹄子。
她顿了顿,觉得还不解气:“要一大盆!给小厨房的师傅说给本公主死命放辣椒,看这个猪蹄子还敢不敢跟我嚣张。”
湘云掩嘴咯咯笑着,手下布菜的动作不停,知道自家公主又在跟小侍卫闹小脾气了。
可俗话说的好,解铃需是系铃人,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过多置喙,只得温声劝慰道:“公主您还是得多吃点,今日淑妃在宫中举办诗酒宴,给您递了帖子要您过去呢。”
傅知微正在狠狠地磨牙想着中午要怎么折腾那大猪蹄子,一听湘云这话,一拍脑袋急了。
哎呀,这几日夜夜抱着自家侍卫大人醉生梦死,竟然把这等大事给忘了。
淑妃向来和她母后不对盘,还有她侄女李嘉柔在旁边帮衬着,俗话说无事献殷勤,她这次诗酒会是一定不能落了下乘。
听说淑妃还邀请了些京中的贵公子赴宴,傅知微略微一思忖,便知道这明着是赏花作诗,私底下不就想掺和她婚事一脚。
休想。
她这般想着,匆匆几口将碗碟里的菜吃完,扒拉几口豆粥,用锦帕抹了抹嘴,脚底抹了油似的就急着让湘云给她梳妆打扮。
而这时司矍刚刚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尚带着温度的糕点,见傅知微已经用过早膳,神色匆忙,似乎有什么要紧事,不自在地用身子遮了遮背后的桃枝。
他似乎来迟了,时机也不怎么恰当。
公主尝到了甜头,日日央着他留宿在她宫中,他虽嘴上说着不合礼仪,心里面却隐隐欢喜着少女撒泼耍赖缠着他撒娇。
四月已是春末,桃花将要凋零,饕餮阁几日前就打出了告示今日将会售卖最后一批桃花酥。早上等他哄好公主赶去饕餮阁的时候,长长的队伍已经排到巷角。
京城中闻讯的达官贵人早早就打发小厮来十里长安街排好了队,幸而饕餮阁的掌柜识得他,专门为他留着一份。
傅知微见司矍终于回了宫,明知道他是给自己买桃花酥去了,可是自己念了他一早上,他还是这般若无其事的表情,心中生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眼前的青年神色间弥散着关切,让她又觉得自己的恼怒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够爽快,却无可奈何,不能再更进一步。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当真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她叹息口气,想着,心情骤然低落下来。
真没劲儿。
就像春雨淅淅沥沥,不如暴雨洒脱,又比不得那晴好的日子自在,她自以为自己能够稳稳坐落在他心尖上,可当她习惯了他对她的好,就忍不住希望更多。
如今这春日韶光随着枝头逐渐败谢的桃花委落,夜雨悄无声息,晨日露出头角,琉璃瓦间积蓄着的浑浊的雨水,点点滴滴若间断的墨笔坠落在昭华宫殿前一地粉白色的花瓣上。
她闲来无事数着满地落花,因着身旁有一个所爱之人不再怅惘春日将逝,可有的时候也会托着腮帮坐在软榻上想,他此时又在想什么呢。
她开始嫉妒那日街头上羞怯看着他的女子,希望他眼中永远盯着自己一人,可他又永远对她都那么温柔,让她那一点小心思如碰在软软的豆腐上,使不出力。
有的时候她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嫉妒她同别的男子在一起呢,他安静地呆在她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不争不抢,不吵不闹,任由她在他身上索取,包容她的骄纵和任性。
这还不够。
傅知微有些泄气,浑身突然提不起劲儿,觉得自己当真矫情,挥挥手:“没什么,司矍,将桃花酥放在桌上罢,我参加完诗酒宴后回来再吃。“
司矍怔了怔,不知道早上还好好的少女怎么突然翻了脸色。
他心中细数着自己近日的举动,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公主想要在宫里放风筝,他偷偷做了一个风筝摆在她桌子上。
是她嫌弃那风筝做得不够细致?或者嫌弃他在风筝上题的字不够好看吗?
公主的书法最近越见长进,倘若真的不满意,怕也碍着面子不好伤了他的心。
司矍原本雀跃的心情被浇了一盆冷水,五指攥紧了身后早已冰凉的桃枝,提着桃花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京城的青瓦白墙随意涂抹着春末已至的气息,他脑海中却想着,春末就像是他心中的少女,蹦蹦跳跳着一夜之间而来,却又提着裙摆,笑声若银铃雀鸟,在他耳边呢喃叫唤着:来追我呀。
他怕一个不留神,她就转身踢踢踏踏地走远了。
他脑海中有一个偏执的念头蛮横生长,叫嚣着,诱惑着他——她是你的,没有秦翊之,没有谢升平,是你一个人的。
他反复告诉自己:她不属于他,他属于她,于是脑海中的声音便愈来愈响,似不达目的不罢休。
傅知微悄悄抬眼,见高大的青年眼角带着倦色,眉心微拢,眸色莫测地盯着地面。
她又想起,她晚上睡姿不好,又还喜欢在他怀中滚来滚去,而司矍一向浅眠,半夜常常醒来给她盖被子,有的时候整夜也睡不着。
傅知微看着他清瘦的脸庞,又有些心疼,觉得这人真是可怜又可恨。
她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不情不愿地说:“司矍,等我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吃桃花酥。”
少女的皓腕上衬着一碧绿的玉镯,声音娇软,他抬头,见她云鬓间插着一支样式质朴的桃花簪。
是他做的那支。
他又觉得原本同着这春日萎靡不振的心情又开始了反复,像是她那日笑闹着牵着的风筝,时高时低,牢牢被她握在手中。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司矍顿了顿,踟蹰半响,才从身后掏出那一枝桃枝。
他将桃枝塞在少女手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卑职看到这株桃花,突然就想,公主一定会喜欢的。”
手中的桃枝带着青年的体温,傅知微握着桃枝,用指尖轻轻去触碰那浸润着冰凉温度的桃花瓣。
桃花瓣软软的触感像是他冰凉的嘴唇,淡红的颜色又像是他通红的脸颊,她仿佛看到一个拟人版的侍卫大人躺在她手中羞涩地冲她笑。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本抑郁沉闷的心情骤然间云开雾散。
这个呆子又能够想些什么呢。
她握着桃枝看向殿外,远处不知是哪个楼阁耸立,露出一角,春雨洗净碧空,间或有飞鸟掠过,兀然发现春日快要过去,而夏天也要到了。
蝉鸣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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