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翊之坐在质子府大厅的上座,面不改色地听完探子的来报。
他眯着眼睛神色莫测地看着挂在大厅中央顶上的六角琉璃灯,左手摩梭着戴在右手大拇指上的绿扳指,半响没有说话。
跪立在殿下的蒙面黑衣男子低着头,汗流从他的额角点点渗出,沾湿了他面上的黑色头巾。
“你是说,这个侍卫,和林章烨有些关系?”
秦翊之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黑衣男子单手撑在地上,恭恭敬敬回禀:“是,属下打探到这个侍卫小时候曾经住在东升巷,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属下查到东升巷见过这个侍卫的住户在五年前就尽数被打发走了。”
“那打发走这些住户的人……”
秦翊之慢悠悠地将视线转移到黑衣男子身上。
“是林章烨的属下。”
黑衣男子笃定地说:“那些住户说,五年前有人威逼他们短时间内尽快离开东升巷,给了他们丰厚的银两作为交换,这些人黑衣蒙面,左臂上均是绣着一只雄鹰。”
“是林章烨的人特有的标志。”
“将那些人唤来问话了吗?”秦翊之揉了揉眉心,问道。
黑衣男子迟疑片刻,才抬起头说:“这些住户的行踪被林章烨处理得极为隐蔽,属下竭尽全力才探听到二三人下落。据那些人所言,那东升巷在那几年唯一有古怪的地方,便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携着那个侍卫在此落户。”
“他们都唤这男子一声林老九。”
秦翊之的眼光透过大殿落在殿外漆黑的夜色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知道了,你下去吧。”
秦翊之问完自己心中想问的话,挥了挥手,示意黑衣男子退下。
他一只手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碧绿的扳指衬得他的手指愈发如玉,黝黑的眸子里面映着琉璃灯跳跃的火光,诡谲妖冶异常。
林章烨。
秦翊之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他消失了八年,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在那男人的追杀下尸骨无存,谁曾想八年后他竟然又重新回到赤炎国,暗地里养精蓄锐,密谋着如何刺杀当今圣上。
未果,被凌迟而死。
这空缺的八年,他竟然带着一个小男孩住在天泽国。
又是什么样的孩子值得他大费周章地去保护?
他轻轻笑了起来,嗓音被他刻意压低,而后笑声渐渐紧密,若暗夜中的鬼魅,又有丝丝自嘲掺杂在其中,失了白日里面的清朗温润。
原来还有上辈子他没有算计到的事情。
真是有趣。
……
傅知微今日被谢升平的一番话弄得魂不守舍。
那日她见十五皇叔紧张的样子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想李嘉柔毕竟也是重臣嫡女,谁也不愿真见着她在马场出了什么事。
御花园并不是一个谈论这些事情的好场所,谢升平同她说了几句话,和她约了另一日子,就姗姗离去加入到那些交谈的公子哥中间。
而她坐在凉亭间越是细想,就越是惊惧,分明是艳阳高照的晴好日子,却浑身冰凉,像是被埋在雪地里一样。
如今的民风虽是开放,可李嘉柔自幼被当成大家闺秀的典范来养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后连宅之术,均是精湛。她又喜静,除非那举办宴会的夫人身份尊容无与,京中凡抛头露面的宴会亦是鲜少参加。
她一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如今为何会同齐王有了私情?
但倘若齐王常常拜访尚书府邸,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齐王一闲散王爷,同朝中重臣私交过密,而朝中竟然无一人知晓此事。
想到上辈子李嘉柔的举动,傅知微打了个寒战,不敢再细想。
等她回到昭华宫的时候,便见她幼弟坐在昭华宫正殿里的石凳上,而他旁边站着的男子,正是她的侍卫大人。
石凳放置在昭华宫栽种的那棵冠盖浓密的老树下,树上挂着三两的灯笼,明黄的灯光将地上黑漆漆的夜色浸染了一片浓稠的土黄色,打在了那一大一小的身上,剪切出零星的散影。
司矍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小包,一柄长剑挂着他腰间,衬着他气宇轩昂,他一动不动端正地站在石凳旁边,眸色平淡地看向远处林立的楼阁褪散在浓厚的夜色间。
她幼弟背着司矍坐在石凳上,鼓着腮帮子,双手抱胸,似乎是在和他置气。
傅知微抬手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湘云不要出声,踮着脚尖几步跨到傅延跟前。
司矍是习武之人,听力尚好,一早就看见她,黑曜石似的眸子随着她的动作锁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没有出声。
她蹲下身子平视着傅延黑葡萄般圆溜溜的眼睛,伸出冰凉的玉指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脸蛋,笑问:“这是谁惹着太子殿下了。“
傅延见自家姐姐终于回来了,委屈地瘪了瘪嘴,伸出莲藕般的胳膊朝着司矍处一指,一双大眼睛含着水雾,奶声奶气地朝她告状:“皇姐,这个小侍卫不让我吃那油纸包里的东西。”
他越说越伤心,小手环住傅知微的腰肢,都快要哭出来了:“他还把那桃花酥拿得高高的,欺负本殿下勾不着。”
司矍皱了皱眉,看向石凳上缩成一团的小团子,清冷的眸色中含着一丝无奈:“这个桃花酥是给公主留着的。”
俨然是不为所动之势。
一听这一大一小竟然是为着这样的事情闹起来了,傅知微忍俊不禁。
傅延这些日子时常来昭华宫找她玩,司矍又日日跟在她身边,因而他也认得司矍。只是他常常嫌弃司矍霸占着他的姐姐,就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她从司矍手中接过油纸包着的桃花酥,放在石桌上,回过头弯下腰薅了薅傅延毛绒绒的小脑袋,笑眯眯地说:“这个大哥哥是坏哥哥,没关系,姐姐给你撑腰。”
傅延听了傅知微的话,到底也是小孩子心性,高兴自家姐姐还是站在自己这边,得意地看了司矍一眼,哼了一声,装模做样地说:“皇姐心里面谁更重要,有的人心里面应该也有数。”
司矍不愿意跟小孩子计较,不卑不吭地回道:“卑职不敢同殿下相比,只是这桃花酥是公主授意留到晚上,卑职不敢擅自做主。”
虽然傅知微平日里也喜欢看司矍吃瘪的样子,但是如今见他被自家幼弟欺负得可怜兮兮,还不敢还口,也有几分心疼。
她悄悄同司矍靠近了几分,握住了他的手。
春末的风凉悠悠钻进她的衣袖间,又顺势往上吹起了她的发丝,将少女发间的香气撩拨到司矍的鼻尖下。
他微微侧过头,见她的侧脸映在灯笼投下的半片光影中愈发清晰,仙姿玉貌,琼鼻朱唇,一时不知是灯火添了她几分姿容,还是她让这灯火明亮了些许。
司矍回握住了她的手,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你们瞧这今日的月亮不错,正好今日我们三儿都在,不若唤湘云拿些瓜果,也来迎夏如何。”
傅知微含笑:“古诗有云: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父皇前几日携百官迎夏,那日虽恰逢其时,可繁文缛节这么多,没有我们几人相约自在。”
这院落中的一大一小都是围着傅知微这一主心骨转,司矍对她向来言听计从,傅延又急着和他争宠,自然也是自家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将桃花酥打开,又唤湘云拿了盏四角宫灯放置在石桌上,宫灯的灯火经过琉璃折射,同枝头昏黄的灯笼交相辉映。
不一会,宫女们挨个摆上桃青梅,咸蛋熄鸡,新麦被揉成细细的长条,煮熟放置在瓷碟中,都是些民间立夏尝新的玩意儿。
傅延没有见过这等新奇的吃食,小手扒拉在桌子上,好奇地问:“皇姐,你从哪里寻来这些东西的。”
傅知微拈了颗青梅送入他口中,笑吟吟开口:“喜欢么?”
青梅味道甘平,酸甜可口,不似寻常果子那般甜得腻人,傅延将青梅咽下,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扑闪着大眼睛,脆生说:“好吃!”
语气又不像是简单的称赞,带了点邀功争宠的意味。
司矍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神色温柔地看着老树下逗弄着傅行的少女。
傅知微被自家皇弟弟傻乎乎的样子逗得笑得合不拢嘴,一抬头,就撞上司矍专注的眼神。
他的眼神平静深邃,又压抑着汹涌的温柔,傅知微停了动作,笑容僵在脸上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对面的青年已经不动声色地低下头,伸出修长的手指夹起一颗红润的樱桃。
他的手掌并不白皙,是健康的小麦色,指骨分明,宛如天工之作。
樱桃凉凉的触感沾在她鲜花似娇嫩的唇瓣上。
傅知微心里面咚咚直跳,司矍清俊的脸庞在灯火闪烁间俊美异常。
耳边的知了声骤时大噪,应和着她擂鼓般的心跳。
青年神色平静,脊背笔直,似乎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傅知微不争气地红了脸,觉得胸腔中的心跳声更响了。
她左右环顾了四周,见湘云立在一旁低着头,迅速一口含住了那樱桃,舌尖一抵就将它吞入唇齿之间。
傅延还在吃着桌上的小食,突然见姐姐不说话了,抬起小脑袋就看到傅知微一张俏脸红得胜过他捏在手中的樱桃,对面的男子眼里带着罕见的笑意。
他拉了拉傅知微的袖子,也不懂这么多,困惑地说:“皇姐,你脸为什么这么红呀?是生病了么?”
少女红着脸不说话,青年亦是含笑着看着她。
傅延摸了摸脑袋。
姐姐和这个哥哥,似乎有哪里不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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