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建国六十余载,国泰民安,经济繁荣昌盛,从长安城每年的上元节之热闹便可窥见一斑。大街小巷花灯簇簇丛丛,人群摩肩擦踵,人声鼎沸,正可谓‘弦管千家沸此宵,花灯十里正迢迢’之盛景。
阮卿今日早早收市,便拉着哥哥一起来逛花灯。小姑娘皆喜爱热闹,见什么都想去瞧上两眼。然而,她个子瘦小,一不小心就容易被隐没进人海里。
阮景担心她走散了,便时刻紧跟着她,时不时眉间微蹙,无奈苦笑。
“阮儿,你慢些…”
“倒是哥哥你快些,再不赶紧,好位置要被占啦。”
小姑娘声音清脆,悦耳动听,惹得周边行人纷纷转头看她。
今夜长安城最高的登月楼举行灯王赛,大家都在往登月楼的方向涌去。她嫌哥哥走得慢,索性拉起他袖摆拖着往前。
别看阮卿瘦小,力气却颇大,在拥挤的人群中左拐右绕,如游鱼般将周围的人挤开。
一刻钟后,终于来到登月楼下。
“哥哥,我们就站这儿吧。”
阮卿小脸笑意盈盈,显得很兴奋。她平日里,要忙着帮父母卖花糕,或是做女红贴补家用,几乎没有空闲出来玩耍,因此,逢年过节便是她最期待的日子。
今日,她特地穿了自己最爱的衣裙,梳了时兴的发髻。小姑娘正是爱俏的年纪,她不想被人群给挤乱了,于是站在一块石头上,小手扶着摊边的柱子。
这个小摊是卖面具的,老汉见这兄妹俩男俊女俏,瞧着就招人喜欢。便笑呵呵的问道:“小女娃,要不要买面具啊,买两个,就给你们兄妹俩便宜些。”
阮卿看了一眼摊子上的面具,有狐狸状的、老鹰状的、还有兔子状的,各式各样,颜色鲜亮,图案绘得栩栩如生。她有些意动,一双大眼眨啊眨的看向哥哥。
阮景无奈,笑着伸手刮了她的鼻尖,“小人精。”
掏出银钱问她:“你要哪个?”
“兔子的”,她指着最右边上面的兔子面具。
老汉笑呵呵的递给她,“真会挑,这个面具就配你这样水灵灵的小女娃。”
阮卿鲜少被人夸,抿唇羞怯含笑。她将面具接过来,自己戴上。
阮景选了个老鹰的也戴上,站在她身后护着。
一阵锣鼓敲响,灯王赛开始,巨大的花灯被小厮们抬出来展示。走马灯、圆灯、关刀灯、骰子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上面绘了美人或动物或各种花卉,还有当下才子们提的小诗。
因离得远,阮卿看不清诗句是什么,哥哥平时教过她识字,因此认得一些。单看前面的人纷纷鼓掌赞誉,想必是写得极好的。
前面雅座的人品评花灯,站在后面的平民百姓就只能看看热闹了。
半个时辰后灯王赛结束,人群开始散去,阮卿依旧站着没走,她喜欢那些花灯,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阮景看出她不舍之意,妹妹难得有空出门,便也想让她玩得尽兴,于是拉着她往一旁的花灯摊子走去,买了一盏小兔灯给她。
阮卿十分欣喜,小脸上溢出甜甜的笑意,抱着花灯,爱不释手。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灯火阑珊处,一个粉裙小姑娘站在小摊前,婷婷玉立。她带着一只玉兔面具,露出半边小脸白皙细嫩,头上簪了一朵绢花,唇红齿白,巧笑嫣然。
不远处,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年,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美景。
他一袭云纹暗紫锦袍,身姿颀长,站在人群中,显得遗世独立。
只见那小姑娘一双葱白小手抱着花灯,修长的玉指沿着花灯纹路抚摸,仿佛有着令人心动的魔力,指尖所到之处,流光溢彩。
李湛看得痴了。
一旁的随从提醒道:“世子,咱们得走了,您还约了同窗呢。”
李湛回过神来,即想再看,又怕错过友人邀约,脚步踌躇不前。最终还是又瞧了几眼,才恋恋不舍的转身离去。
阮卿并不知晓适才有人看她,她今日得了一盏花灯十分高兴。抱着它小心翼翼护在怀里,跟在哥哥身边往回走。
一路穿街过巷,沐浴稀疏灯火,踏着青石小路,夜风和煦温柔。
这一夜,是阮卿愉快的一夜。
这一夜,也是李湛难忘的一夜。
……
盛夏的午后,阳光炽烈。
国子监学堂虽四面开窗,却也燥热难耐,堂内书声簌簌,窗外虫鸣声声,一切显得寂静安然。
李湛兀自杵着下巴发愣着,忽然被好友陈庞推了一下,“李湛,你发什么楞呢?夫子叫你。”
“是”,他骤然回神,立马站起来。
刘夫子蹙眉看他:“你可是昨夜未睡好?老夫询问也没听见。”
“学生惭愧,请先生再说一遍。”
刘夫子见他态度良好,勉强满意的抚了把胡须,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子何解?”
“大学之道,旨在以德为本,推及、教化,使人人皆为有德之辈,此为人之最善矣。然,推及、教化之事需亲民而至,反之,则庸人自扰,空谈其事。此乃学生拙见。”
刘夫子点头,“是也。”
李湛坐下后,轻吐一口气,差点要被斥责,还好自己反应够快。
这个刘夫子是他们国子监闻名的铁面无私,但凡被他点名批判,则毫不顾忌你世家颜面。
李湛向来学业优异,自是不想在此事上丢脸,于是,打起精神,认真听学。
陈庞悄悄凑过来,戏谑道:“适才可是会美人去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对女子开始有了朦胧的欣赏,偶尔会谈起姑娘家的事。但皆是私下里谈论,而这个陈庞是个胆大的,学堂上就敢宣之于口。这让李湛有些耳红,一半是羞赧,一半是心虚。
他适才确实是在想小姑娘。
时隔半年,上元节那个小姑娘抱花灯的一幕,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这是一个少年隐秘的心事,让他甜蜜又烦恼。甜蜜的是,每次梦见这一幕,他整夜安然欣喜;烦恼的是,似乎再也见不到那个小姑娘了。
着实可惜。
陈庞见他眼神闪烁,耳根发红,瞬时兴味十足,“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李湛不想理他,拿起书本遮住自己,说道:“看你的书去。”
陈庞乐了,又悄悄追问,“是哪家的姑娘啊?”
李湛藏了半年的心思,虽然也想跟好友分享,可这话能在学堂上说么?
自然不能。
他瞪了他一眼,轻声道:“别闹,下学后再叙。”
陈庞低笑一声,悻悻然坐回去。
下学后,陈庞与李湛两人勾肩搭背的走在路上,陈庞问道:“现在可以说说是哪家小美人了吧?”
不怪陈庞这人是非八卦,只能说美人之事发生在李湛身上太令人新奇。按晋朝习俗,男子十四便会由家中安排晓人事,而李湛如今十六了还是个童子身,虽然睿王府也安排了两个貌美的婢女给他,可被他强烈拒绝了,义正言辞道:“君子不逐声色。”
这事被众人知晓后,笑了好一阵。
好啦,才大言不惭自诩君子没两年呢,就开始“逐色”自我打脸了。
李湛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说不清对那个小姑娘是何种心思,可她,总是频频入他梦中扰他心神。于是,便道:“并非哪家小美人,我只见过一次,还是半年前,时至今日也不知她姓甚名谁。”
他语气中略带懊恼和遗憾,仿佛如那失恋的小郎君般。
陈庞噗呲一阵闷笑,双肩抑制不住颤抖起来,半响才道:“这么说来,岂不就是你一人暗自单相思?还是没有主儿的。”
说完,他又忍不住闷笑。
李湛斜睨他,凉凉道:“总比某些人强,有主儿的相思却不敢表明。”
这话戳中陈庞心窝,他暗暗喜欢杨太尉家的小女儿许久了,每次故意偶遇人家也不敢表明。别看他平日里做事胆大包天,但在喜欢姑娘这一事上却畏畏缩缩,少不得被好友李湛取笑。
陈庞讪讪的摸摸鼻子,“我是看她还小,不想吓着她啊。”
李湛‘嘁’了一声,不去看他强颜挽尊的模样。
“唉,不提此事,听说今日楚宵他们在城外蹴鞠比赛,我们过去瞧瞧?”,陈庞提议道。
蹴鞠是时下年轻儿郎们最喜爱的娱乐项目。李湛也不例外,他不仅喜爱,而且还是蹴鞠高手,每年国子监的蹴鞠赛,他都能拔得头筹。
面对友人的邀请,他欣然应允。
年轻少年郎,眉目俊朗,鲜衣怒马穿街而过,如一道靓丽风景,让路人频频张望。
经过桥塘街时,骑马在前的李湛突然停下,他呆愣的看向路边一个小摊。那小摊不甚起眼,立在街角的矮墙边,一把大伞高高撑着,旁边两座蒸炉冒着屡屡热气。一个小姑娘埋头站在摊前,她额上布满细汗,时不时抬肘擦拭,一双如寒玉般白皙细嫩的小手,飞快的翻着面前的糕饼。
她手势熟练,纤纤玉指捏住花糕,速度快而不乱,如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这时,她似乎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抬头向他看来。
夕阳西下,红霞漫天,小姑娘睁着小鹿般水灵灵的大眼,背着阳光,俏生生的站在白墙之下。
李湛骤然呼吸一窒……
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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