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似是静止, 那原本渺渺升起的香火都变得虚无起来。
风也停止了,云也不动了,连四周的光亮都在缓缓褪去。这个以一人之力撑起的世界, 又开始了它的溃散崩离, 走回它原本的命运轨迹。
老者抬头望向天空之上高挂而起却没有任何温度的烈日,轻轻叹了口气。
被他强留下的日月又怎会有任何的温度呢
这个世界本早就该消散于天道法则之下, 不过是他多生执念, 方才将其强行稳固维持原样,即便如此, 也无法抗衡世界法则的力量,该消散的, 终将会消散。
就像是这千千万万数都数不清的石碑下那些亡魂
但他怎能甘心
若此方世界消失在万千世界之中, 谁能记得那万千亡魂又有何能证明万千亡魂存在过的痕迹
他不甘啊
昔日那声声凄惨凌厉冲天而起似是要破出小世界破出那大阵的叫喊依旧回荡在耳边,那些熟悉面孔脸上的痛苦表情也还是历历在目,他无法忘记, 也不能忘记
除了他,又还有几人能去真正惦念着呢
自恶念大劫开始的那刻, 自镇世大阵初起的那刻, 自他侥幸脱生不受世界本源牵扯的那刻
就注定了执念会生出心魔。
就注定此生此世他都要活在那声声凄惨叫喊道道痛苦面容之中
他没办法, 也不可能解脱得了
恨啊
但又能去恨谁呢
他清楚知道谁都没有错, 不管是卜卦解开大劫的师抚,还是万千世界中齐齐商量的各方大能, 或是亲自推演布置出阵法且以仙身做阵眼消磨恶念之气的莫问君
谁都没有错啊
错只能在他自己
错在他不应离开宗门,不应离开此方小世界, 哪怕即便他留在此, 也无法阻止那来自世界法则本源中的恶念侵蚀, 但他至少可以同整个世界共同进退。
至少如今不会独活世间, 守着这片渐渐虚无的墓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回忆着思念着。
思及此,老者忽仰天大笑起来。
那笑声回荡在空寂的世界,显得整方天地更是缥缈虚无。
他知晓李澜江这一剑无法彻底将自己杀死,也知晓对方并没有执意于寻仇,在天下大义与万千因果前,无论是几百年前那位莫问君还是如今这个李澜江,心境都要比他高得多。
但他不后悔。
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没有必要去后悔。
不过是想对得起那万千亡魂消逝前对他的苦苦哀求。
哪怕他清楚的知晓彼时故人们正被恶念缠身,哪怕他明白那可能不是大家的本意,但他还是去做了。
既然恶念从不会凭空而生旁的念头,定是心中有此想法才会开口苦苦哀求。
他知道他是错的,也不应那般做。
但他从不后悔。
留在世间也不过是想维持着此方世界的存在,如今
他还是想维持此方世界。
隐约间。
那双渐渐混沌的眼眸似是在那没有任何温度的烈日中看出了些什么。
那是他的道。
老者停止了那带着无尽凉意的笑声,他抬手将胸口的剑拔出,脚下微跄后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望着烈日的视线从未移开半分,凌空而踏,步伐蹒跚却坚定无比。
随着那佝偻的身影离烈日愈来愈近,二者也俞发俞模糊,直至模糊到将近消失的那刻,忽就天光大作,刺眼的光芒带着炙热的温度洒向世间,将整个世界都照射得亮堂堂,也将世界与虚空的法则分离隔开。
在这刻,世界才有了真正的生气。
一瞬过后,无雨而起雨,一滴接着一滴,冲刷在这片满是墓碑的大地上。那些将石碑包围着的草木也同时枯萎,但走向的却不是死亡,而是真正生命的开始。
某道白光借着这场雨规避天道法则。
随着万千雨滴,滴落在了李澜江的面颊之上,便如同真正的雨水般顺着那面庞滑落而下。
而后失去白光的雨水方才从对方的下颚滴落,朝着大地撒去。
李澜江任由着这场雨拍打在身上,抬起手,接了一捧雨水,微微叹了口气。
虽未曾同那位老者有过交情,但莫问君的记忆中还是留有对方的画面,在决定好镇世大阵该落放何方世界后,修真界各方大能便对此小世界做过详细的信息收集。
老者名为黄锦天,是此方世界现存于世间的唯一渡劫大能。
许是魔族曾生长于这方天地的缘故,小世界中修行并不算轻松,限制也破重,数千年里也只有黄锦天这资质超脱非凡者方摸到真正的大道。更早的那些前辈,已飞升上界超脱世间。
而黄锦天却不愿同以往的前辈那般继续寻求大道,只因他有着太多的红尘执念。
他所在的宗门与其他大小世界的修仙宗门并大不相同,父母兄弟儿孙,皆在其中。虽如此,但却没有凡尘间的那般数多争执,许是修行功法秉着向日而如日的缘故,整个宗门都颇为正派,行事端正大方。便是从外头新收弟子,也待如亲缘。
因着牵挂太多,早便突破的黄锦天久久压制着修为。
小世界中的修行资源并不算太少,但那些能够有效压制修为的法宝灵物却是足足不够的,黄锦天只能去往其他大世界搜寻。途中许是遇了意外,只能就地闭关,哪怕是恶念之气降世,都没能惊动闭关中的他。
直到莫问君推演布置且以身开启了镇世大阵。
与小世界有所牵扯的黄锦天方才有所察觉,连忙破关而出,赶回小世界。
但他还是迟了。
哪怕用最快的速度,也还是迟了。
莫问君布置的大阵一旦启动,小世界中的万物生灵无法逃出,小世界外的任何东西也无法进来。
包括渡劫期的黄锦天。
他只能在小世界之外,同各方大能,静静的看着小世界的毁灭。
听着师徒亲友的声声惨叫,看着生灵随恶念磨灭的痛苦,这时的他也终于得到了宗门传来的道道消息,直到这一刻,失去了理智的道侣父兄亲友方才传与他道道带着恶意的讯息。
黄锦天疯了似的想闯入小世界之中。
但直到所有熟悉的面孔都倒地,直到世界都没有了声息,直到身为阵眼的莫问君要都被消磨得魂飞魄散。
他都没有成功。
待一切都落幕,恶念之气又归回天地,隐消不见,他才回到了小世界里。
但已经迟了,他只见到了魂飞魄散的莫问君最后一眼,便什么都没有了,连着小世界,都没有了。
莫问君留下的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其实就是黄锦天那张似哭似笑只有深厚泪痕却再也没有眼泪的大笑模样,那是失去一切的人,才能有的表情。
而今日,李澜江也再次见到了对方的这般模样。
不同的是,这次的黄锦天他解脱了。
李澜江看着四周却枯败却暗藏着生机的世界,又感知着体内那道来自黄锦天意识消散前赠与他的世界法则,再次轻叹一口气。
将手心那捧满到滴散不止的雨水朝天挥射。
他以自身的法则之力,开始给这个世界推演布置着合适的守护大阵。
哪怕黄锦天已经以身补全世界,也远远不够,世界需要时间去恢复,需要天道需要法则需要灵力去滋养,他加以阵法,便是希望这恢复的时间足够,至少,可以将这方小世界存留下来。
阵法的布置是漫长的。
将近合道的师抚很快就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他心中也有愧意,为小徒弟同凌启玉几人布去遮挡的法术后便顶着雨水,一把一把的捋着自己的胡子。
按理说,愈近合道者情感愈发淡漠。
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师抚倒觉得自己越老心就越软了,不然也不会被天道当成肥羊般捋了这么多年。
想到昔日那万千苦苦挣扎从生至消亡的生灵,他合上了眼眸,不再看这一切。
凌启玉倒是挺茫然的,虽不知眼下为何是这么个发展,但也能猜测出个七七八八来。
比如那位老者。
应当是与这方天地牵扯颇深,而如今,这以身补全世界,许也是完成了心愿罢
补全世界,意识消散,魂归世界,永生永世都无法超脱,直到世界再次消散灭亡。
世间苦难千百种,有着书黎桦记忆的他倒是能淡然看待这一切,许是经历那飞升的九天雷劫都会如此,又许是没有亲身经历罢。
看着周围的千千万万个数都数不清的石碑,在抬头望向那带着隐隐暖意日光,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凌启玉在心中叹了口气。
从洞府之中,取出了一方特殊的天灵地脉,悄悄落于世界深处,千百年前这方曾经截断的天灵地脉会滋养天地,千百年后天地便会回馈这方灵脉,若是他不幸还有个第四世,许还能有缘见着再次凝聚的地脉。
时间缓缓流逝着,雨未见半分,就像是天上那火光明亮的日头般未曾移动半分。
凌启玉已经把自己的洞府掏空了小部分,还将好多个回收再利用的宝贝都送埋去世界各处,以盼着有朝一日世界再生,也能福泽后人。
白墨竹都悄悄啃完了半个储物袋的灵草还给毛发太长的团子们编试了无数个小辫子。
师抚也被打湿得不能再湿,正用小徒弟递来的毛巾擦着渗到眼睛里的水。
而此时的李澜并不算太轻松,阵法的推演布置已到关键,许是天道对此方世界也存有眷顾,一路来都还算顺畅。
但眼下,他却感觉到世界中还存留着几百年前那灭世大阵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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