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武运昌隆。”
祝武运昌隆。
你跟着这温婉的声音在心里默念,正在隽写书信的右手下笔凌厉。
“写完了。”你说,将纸上的墨迹彻底吹干,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递给对面衣着华贵的女性。
夫人轻轻接过信纸。
“阿系的字果然漂亮。”她夸赞道,你便也笑着谦虚说夫人过誉,从她手里收回信纸,你熟练地将纸折好,塞进信封,再在封口处抹上好几层米浆,待它干后纳入怀中。
大概是因为最近天气转冷的缘故,夫人的面色看上去比往常更加苍白,你在处理信封的时候不断寻机打量她,理智而不动声色地估算对方所剩的时日。
继国家的夫人身体不好,这是全后院侍女皆心知肚明的秘密。
自六年前生下双胞胎后,继国夫人便患上了寒疾,身体每况愈下,时常需要侍女照料起居,你手脚利落,又写得一手好字,上门应聘佣仆后没多久就被夫人看中,开始在她身边做事,距今已有数月。
你估计你最多还能再干一年。
最迟来年秋天,最快年底冬天,虽然没法具体到哪一日,但你很确信对方的身体撑不过这个时段,死亡并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段漫长的过程,生命总是渐进着衰落,你恰好经历过许多次人生,熟知生老病死的每一刻表现。
“那我先退下了。”你微笑道,安顿好略显疲态的夫人,而后退出房间。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找信使。
屋外没有人,你一直拘谨着的身体马上放松下去,你压抑着咳嗽的冲动,快步穿过阴冷的长廊。
你这次随机生成的角色不太好。
这个不太好指的不单是数据,还有际遇,你现在的名字叫阿系,没有姓氏,是日本佛家圣地比叡山上某个僧人的女儿。
你天生体弱多病,不善劳作,因为无法继承父亲的衣钵进入寺庙修行,你被草草定下一门亲事,结亲不结远地嫁给了家对门的和尚。
这就很他妈卧槽。
你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在比叡山上看见一大堆和尚和女人搂搂抱抱饮酒调笑时所受到的巨大冲击,日本的僧人十分世俗,不仅可以喝酒吃肉,还能娶妻生子,他们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甚至仗着佛门持有法外权出征战场,过得要多快活有多快活,每日醉生梦死,放浪不止。
然后他们就真的死了。
元龟二年九月十二日,尾张的大名织田信长趁夜率军渡湖,一把火烧了这块佛教圣地,并把山上的僧侣妇童尽数斩杀。还没来得及出新手村的你不幸被牵连,连自己那便宜丈夫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就被迫火急火燎地滚下山跑路,你风餐露宿大半个月,一路流落到继国家的领地上。
这狗屎一样的开局简直堪称你游戏十大黑历史之首。
惨,你真的太惨了,活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说,还成天被没有正经营生的流氓追着骚扰,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角色有个「活到八十岁」的主线任务,你早就跳湖销号重来了。
投胎是门技术活,被生活连环毒打了好几顿的你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为了过上好日子,也为了顺利完成主线任务,你痛定思痛,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又通过一些小手段,成功混入当地豪族的家里做佣仆。
其实你并不是很想给人打工。
但是考虑到这个年代没有避孕措施,而女性的生产死亡率又极高的现况,你不得不放弃勾引继国家家督当小妾的打算,既然没法指望靠男人活命,那你就只好想办法改去抱女人大腿。
然而现在这条大腿快撑不住了。
一想到要开始找下一个饭票,你就忍不住叹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天返寒,院子里的樱树再度开起了花,细碎的粉色花瓣像雨一样洋洋洒洒地落下,你随意地望了一眼,在簇拥着绽放的樱花中督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继国家的宅邸里只有两个小孩。
日本的武家实行嫡长子继承制,即使夫人当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也只有身为长子的继国岩胜被接到父亲身边,作为下任家督精心培育。现在这个时间大少爷应该正在上课,那么那个无所事事荡在树上的小孩,就只可能是次子继国缘一了。
他怎么爬树上去了?
你停下脚步,想了想还是拎着裙摆跳下侧缘,快步走到樱树下。
“缘一少爷?”你仰头呼唤,“你在做什么?”
坐在枝干上的孩子闻声低头,隔着繁密的花枝影影绰绰地看向你。
你这才想起他不会说话,继国家的二少爷生来先天不足,他从小缺少表情,亦不曾有过言语,大部分时候都安静地跟在母亲身旁,也不知道是不是患有轻度的自闭症。
“是爬不下来了吗?”你问,扯着衣裙犹豫要不要爬上去接他下来,嚓啦嚓啦,你听见树枝摇摆的声音,在无数飘落的樱花中,继国缘一稳稳落下。
你差点被他吓死。
“我|草!”你惊得脏话脱口而出,这樱树长了几十年,起码有两三层楼高,小孩子身子骨没长全,从这么高的地方上跳下来必然会受伤,你急忙蹲下|身,伸手去摸小少爷的腿。
“痛不痛痛不痛?”你慌慌张张地问,心说妈呀小祖宗您千万别骨折了,你找个工作不容易,继国家的家督是个标准的大男子主义家长,对家人和下属都严苛得要命,你要是因为这种屁事被他炒鱿鱼,那可太冤了。
缘一微微摇头。
他抬头望了眼樱树,默不作声地穿上掉在地上的木屐,扭头走了。
你:“……???”
你懵了,这小熊孩子到底在干嘛?
你被缘一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思来想去还是迟疑地跟上,追着缘一想确认他有没有受伤,然而你的小少爷从头到尾一副游离天外的模样,他并非全无反应,当你说话的时候,缘一会转头看向你,但他不停下脚步,也不开口,径直往某个方向走去。
几分钟后,你们走到后院的马厩附近。
因为经常有家臣骑马上门议事,负责管理马匹的仆人住的离马厩很近,缘一轻车熟路地钻进屋后的干草堆,从杂物中抽出一根长长的竹竿,又自顾自地走回到樱树下。
你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他好像是想要树上的某个东西。
哎呀妈呀,你一拍大腿,心说跟不会讲话的小孩聊天就是麻烦,合着你跟在缘一背后倒腾半天生怕对方受伤不自知,结果他却一心一意地挂念着别的事,你都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叹息。
算了算了,你想,面上扯起一个笑,温和地问:“少爷,需要我帮忙吗?”
缘一摇头,举着竹竿敲晃树枝,你站在树下仰着脖子使劲张望,终于在密密麻麻的枝丫间看见一小撮白色。
是风筝。
——原来如此。
也是,除了风筝这种玩具,还有什么能让小孩子上心?你拍拍脑袋,有些好笑自己居然为这种事蒙头乱猜了那么久。
如释重负的你懒散地打了个响指。
一阵大风从极远处的天边凛然刮过,顿时吹散了满地的樱色,你及时挡在缘一身侧,又一把握住斜倾的竹竿,防止他不小心松手把这玩意扔出去砸到自己。
一息过后,风停了,你撩开散乱的头发,抬眼看见先前卡在树顶上的风筝正飘飘然地飞在天上,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最后脱力似的缓缓落下。
你伸手抓住了它。
“给。”你说,笑着把风筝递给身旁的孩子。
缘一接过风筝,有些困惑地看着你。
你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这么显而易见的情绪,心里一突,微笑着问:“怎么了?”
这个孩子本该是不能说话的。
仿佛是为了纠正这个认知过于久远的错误,缘一指着你的胸口,宛如陈述般平铺直叙道:
“你的心脏,变成黑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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