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 远方来自教会的钟声响起, 跌宕在黑夜的城市之中。
所有娱乐公共区域都进入了节能模式，只有勾勒了整座城市轮廓的霓虹灯装点着无尽的夜色。
夜间巡逻机器人开始上路巡夜，安保机器人充电结束开始检查楼道安全隐患, 急诊机器人亮起了红灯开始营业, 其他岗位的机器人纷纷排队回到充电自检库待命。
七月初的空气闷热难耐，宿舍里，玄千两开着空调, 凉风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扫荡。
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任由夜色和窗外霓虹灯的光斑洒在自己身上。
其实她也不是光着，胸下方固定着厚厚的支架衣, 身上随处可见的绷带，除了这张干净的脸蛋，竟然没几处是完整的。
好在机器人医生说她有着非常厉害的自愈力, 配合耀星共和国的医疗技术, 从明天开始长达五个半小时的体育课只要小心一点依旧能上, 虽然这样的身体情况一定会影响体育成绩考核就是了。
玄千两在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是那天打工回来后她就养成的习惯。
只要结束一天的生活回到宿舍，就让自己放下所有的戒备, 变成一个大脑放空只有躯壳活着的人。
因为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去回忆那场就发生在前几天的强/暴，让自己还能够保持理智面对之后的生存挑战。
可是，很多东西越是想忘记就越是忘不掉，特别是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
支离破碎的片段涌入她已经变得一片空白的脑海里——
大手摁断她肋骨时那仿佛震碎五脏六腑的剧烈疼痛、男人每一次志得意满时重振旗鼓的喘/息声、还有她因为被用浴巾堵住嘴而无法协调呼吸的窒息感、以及那该死的身体在百般折磨下依旧产生的与痛苦截然相反的屈辱的生/理反应……
然后, 画面一转，是妈妈爸爸和家里人的笑脸、学校里闷热酷夏有些无聊的午后、姥姥家附近那家西餐厅中招牌的榴莲披萨里大块的榴莲和那个笑起来特别帅的厨师小哥……
快乐和痛苦的回忆交织在一起，仿佛白昼和黑暗交错在一起盘旋，印衬着彼此的色彩更加清晰。
玄千两猛然翻身将脑袋埋在床垫中，四肢用力捶打着床铺，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直到手机震了一下。
玄千两雾蒙蒙着双眼捞过查看，是朱祁的信息，里面有几张新闻信息截图。
她不禁回复：“不是说手机有监控，这么直白没关系吗？”
对面回信很快：“藏不住，不如不藏。”
玄千两想了下，认可了朱祁的做法。
监管者既然愿意把这种新闻给朱祁看，也就想过朱祁可能出卖信息的后果，这一切都在监管者的掌控范围之内，的确没必要藏着掖着。
抱着头又深呼吸了好一会儿，调整了情绪，玄千两才坐起来认真默读新闻上的内容。
耀星共和国作为耀星大陆仅剩的最后一个国家，有一个地球上任何国家都没有的特点：人口稀缺，资源过剩、土地辽阔。
所以，这个世界除了生育权不自由，它其实是一个没有任何资源竞争压力的超级富饶的理想国度。
虽然人民之间贫富差距大得难以想象，但最穷的老百姓也能顿顿大鱼大肉、住得起别墅、买得起跑车、看得起病和养得起一猫一狗。
为了丰富公民们不用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酱醋的这一生，让他们拥有更充实的精神生活和稳定社会环境，社会对公民的待遇极高，性开放程度井然有序，娱乐传媒空前发达，各行各业百花齐放，方方面面百无禁忌，政府基本不做任何干涉，还大力支持。
所以，耀星共和国的幸福程度其实和玄千两想象中的苦难截然相反。
它是个地狱——但只对有些人来说。
于是，真想在这么一个百无禁忌、娱乐至死的国度找出点什么禁忌词，其实还挺难的。
但是，“自由”这个概念永远都是相对的，它往往都是束缚在一个稳定的规则之内，只有不触犯规则的边界，才能够一直“自由”。
而耀星共和国的这个“边界”，就是这个国家的立足根基：耀星教。
就在前不久，昼城某小酒馆内，仅27人的同学聚会中，有一名E级新人类，在酒后对耀星教《创世论》篇的《元世界》章节进行了批判。他的发言很快就被公安部遍布全国的监控系统监测到，所有参与聚会的人员被公安机关逮捕。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以“扰乱宗教信仰和社会治安秩序罪”执行了为期6个月的记忆清除，那名带头批判者更是被告上了宗教法庭，清除了足足10年的记忆。
玄千两又打开手机里名为《耀星教圣文》的APP，开始拜读《创世论》中的《元世界》章节。
半个小时后，她搞明白了这章教义的内容——
简单来说，这篇教义是耀星教的立教根基。
耀星教认为原始的人类是罪孽深重的，人类贪婪的欲/火唤醒了名为米欧蒂莉丝的圣母，也就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圣母为了肃清肮脏，亲手葬送了全人类，只在世间留下了七个纯洁的孩子。
这七个孩子用爱供奉米欧蒂莉丝，让她平息怒火后沉睡在了圣都的尽星大教堂的地下花园——米斯特里奥若花园中，这也是传说中尽星大教堂外的圣树——一棵巨型的樱花树永不凋零、百年盛开的原因。
但这七个孩子其实也继承了人类的七种劣根，设定上和天主教的“七宗罪”有几分相像，寓意人类如果放纵体内的恶性，稍有不慎，就会将地狱重新带入人间，届时米欧蒂莉丝的愤怒将被重新唤醒。
在被制裁的27人集会中，那名E级新人类质疑尽星大教堂下是否真的存在地下花园和米欧蒂莉丝的真身，他认为米欧蒂莉丝的神话是政府的洗脑，樱花树之所以永不衰败是因为别的原因。
其实无论是哪个世界，国家政府都特别喜欢神化一些伟大人物，就好比英法百年战争中的圣女贞德带领法军收复失地，后来她成为了西方文化的象征，她是神的授意，她优秀、简单、虔代、伟大……关于她的传说逐渐神话，她成为了一种革命精神和民族主义的凝聚力。
在玄千两看来，米欧蒂莉丝也是这样的存在。
批评否定米欧蒂莉丝，看似只是在抨击宗教，其实是在动摇耀星共和国政权的根基，这种反政府的言论无论在哪个世界都会得到制裁。
但是，仅仅是27个无名小卒在酒吧里聚会顺便酒后发发牢骚，公安部门就火速出动处理甚至还给酒鬼判了刑，这种极端程度已经和地球的那些极端穆/斯/林国家有一拼了吧……
不过，监管力度越严格，敏感词触发监控系统的可能性就越高，这一切正是她眼下需要的。
玄千两坐起身子面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摄像头，一字一顿地用清晰的耀星语念下新闻中的句子。
——
耀星共和国为了人民的安全和统治的稳定，拥有远超于地球任何国家的监控覆盖度。
监控道具分为固定摄像头、隐蔽摄像头、机器人巡逻摄像和无人机保卫摄像。包括政府设施、公共区域、娱乐场所甚至居住场所，除了非常私人的领域外，几乎都布满了由政府所负责控制的摄像头。
这一套完整的监控设备主要由人工智能负责大数据统筹，在检索到特殊行为、特殊语音信息后，人工智能会主动联系事发地辖区内的协警办公厅的人工控制台，由人工控制台审核后，确定是否联系最近的公安机关，最终由第三者判断是否需要出警。
玄千两踩着敏感词发言的行为很快就被人工智能监测到，人工智能迅速将她的行为反馈给了地球校区所在的444区域01号区的协警办公厅的人工控制台。
控制台人员查看监控视频后，发现她并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纯粹是故意碰瓷监控体系，于是以协警办公厅的官方身份向她的手机推送警告短信，勒令她停止这种扰乱监控治安的行为。
因为根据《社会治安法》规定：故意触犯监控敏感词属于非法占用社会公共资源的行为，短信警告五次以上如果不停止该项非法行为，将会受到处罚，情节严重会被判刑。
但收到短信的玄千两完全不怂，毕竟在挑逗监控之前她早就已经拜读过关于监控方面的校规和法律了。
骚扰监控这种行为和现实中报假警差不多，虽然欠揍，但如果没搞出什么大事，也就是普通的拘留和罚款。而圣女因为性质特殊，一般不会被拘留，普遍都是罚款。
警告短信反倒是更加让玄千两确信自己踩中了监控的“敏感点”，她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挑逗监控。
连续五次以上挑逗监控，人工控制台就要向上汇报案件，由圣女所在的校区的公安机关调查事件的经过，并对圣女采取对应处罚措施。
于是，十分钟后，在圣都的另一边，高级新人类的住宅区玛丽庄园内，刚刚沐浴完毕准备入睡的盖亚上校接到了来自地球特别校区所在辖区公安部门的来电。
“盖亚上校，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段打扰您。”电话那边是毕恭毕敬的男声，带着几分中性的青涩，应该是一名中间新人类，“我是地球特别校区所在的444区公安局网监委部门当值警察李李，二十分钟前我们收到了来自协警监管部门监管人员的举报，有一名圣女连续31次触犯监控系统，多次警告后无效，我已经按照《治安管理法》中圣女特别条例对她进行了共计3000元的罚款……”
此刻的盖亚正裸着上身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接了杯冰水一饮而尽。
他也不开灯，坐在落地窗边望着远方灯火通明的世界。
从那个世界回来之后，他得到了玛丽庄园这套占地1000平米的别墅花园，这里位于圣都最繁华的区域，距离大都会只有一公里之隔，距离他的天父月伯的分邸也只有两三公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莫名觉得有几分寂寞。
可能是异世界漫长的六年已经让他习惯了那个世界的人类狼狈蜗居在人多地少的城市之中的生活，突然回归地大物博的耀星共和国独自居住，适应始终是需要些过程的。
盖亚放下水杯，走到落地衣架前取下纯棉睡衣披在肩上，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你职权范围内的事情不需要汇报给我。”
“可是……”李李犹豫了一下道，“虽然处罚已经结束，但因为事关您的利益，按照规定，有必要向您汇报。”
“我的利益？”
“是。”李李认真道，“我已经将监控内容投放至您的个人信箱，请您查阅。”
结束语音通话，盖亚并没有急着查看监控，而是缓缓扣好睡衣的每一颗扣子，又倒了一杯冰水抿了一口，才不疾不徐地走到沙发前坐下，解锁了监控视频。
瞬间，巨大的全息投屏印入眼帘。
盖亚的双眼被亮光刺得还来不及看清画面上的人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便从四面八方的音箱中传来——
“陈梵。”
那软糯糯的、有点嗲却吐字格外清晰的声音响起。
“明明就在同一个世界，我们应该见一面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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