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婧一行一段地仔细阅读着纸卷上的算术,秀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长孙婧的算学师承白岳青,虽不拔尖,却也可圈可点。这纸卷上的计算方式并不复杂,各种数字在长孙婧的心头一过,便如过了一道水般,清晰明朗。
“这些人口、口粮数,可准确”
姜为明又将具体数字是如何得出来的,如何演算推论,一一向长孙婧说明。
“因为考虑到所用数据会有不准,才特意抛去了两成,求了一个最低值。可即便如此,得出来的数字,和奏报上的也相差甚远”
姜为明后退一步,再度舞拜到底。
“陛下,臣不敢说宁顺府确实在清丈土地一事上造假,但请陛下派出特使,彻查此事。况且就若都用这算法推算,臣相信不止应当宁顺一州有问题。不求对错,只求清查明确,陛下也能彻底弄清楚,您治下的大雍,究竟有多少田地。”
长孙婧合上了奏报,意味深长地一笑,唇角酒窝若隐若现。
不仅仅是弄清楚大雍有多少田地的问题。
唐相国突然病倒,继任者能力不足,让原本维持平衡的朝堂势力发生了倾斜。
党争这事,让国家陷入内耗。做帝王的,从来没谁喜欢臣子结党的。
但是臣子结党又是永远都拦不住的事。那么维持各党派势均力敌就是帝王的任务之一。
眼下的党争之中,唐相一派显出颓势,礼王趁机做大,不仅打击政党,连中立派中许多能吏也受到牵连,国家良才被平白折损。
这些日子来,长孙婧一直想找到一个重锤,能给礼王有效的一击,抑制他的扩张。现在,这个重锤送到她面前来了。
“说来也真是巧。”长孙婧道,“宁顺正是礼王封地之一。若是有人勾结官府,隐瞒田地,到头来又说厨子皇叔授意,可不是毁皇叔清誉吗这事我定要清查,绝不会姑息作奸犯科之人。远山,你或许为朕立下一大功劳。你说的那位友人,又是何人”
姜为明道“请陛下恕臣暂时不便将其人告诉陛下。若这次清查下来,臣所奏之事得到了印证,臣定会向陛下倾盘托出。”
“还卖个关子。”
长孙婧也不纠结,当即下旨,清点了几名官员,南下彻查此事。又担心礼王摆皇叔的谱刁难官员,特地请了庆王通往。
这庆王是长孙婧的祖母,英宗女帝最小的皇弟,年纪比礼王还要小得多,辈分却是礼王的皇叔。
一想到礼王捏着鼻子,朝年纪不如自己儿子大的小叔点头行礼,长孙婧不由得为自己不能亲见而有些遗憾。
姜为明本就是中书舍人,当即润笔拟诏。他心中早就有了底稿,只等女帝指定了官员,便下笔如飞,转眼就成稿。
盖了玉玺的诏书飞快发出了宫,如箭射向铅灰色的天空,似要将这一团僵持了许久的困局击破。
中京的盛夏闷热多雨,往往爆嗮三四日,晒得城里尘土飞扬,便会有一场暴雨倾盆而至,把大地浇个透湿,低洼处泡成沼泽。
长孙婧曾下过旨对部分街坊进行修缮。无奈地势使然,工程浩大,改善并不明显。
整个京城就在这旱和涝中艰难地度着夏日。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自朝堂上空响过,炸得官员们都有了些无措之态。
随着宁顺州欺瞒田地一案被揭穿,紧接着又有三州被查出问题,被隐瞒的田地近百顷。在女帝明确下令清丈田地时,还隐瞒田亩,这罪不可轻恕。
女帝震怒。
不同于先皇,长孙婧在人前并不是凌厉不可一世的威严君王。
她极少动怒,语调永远平和从容,有条不紊。她也不常高声,只有旁人努力凑上前聆听她说话的份儿。而纵使盛怒,她也鲜会厉声斥骂。
可熟悉女帝的人都知道,她越是不怒,便越是愤怒。
当女帝以冷静的语气颁布惩罚政令,讨论到官员的去留,甚至生死,这说明她处于真正的盛怒之中。
一场前所未见的风波遍及所有高层官员。
长孙婧拿出了天宁之乱后整顿朝纲的决心和手腕,对朝中互相倾轧到失控地步的政党展开了清素整顿。
礼王的反应非常迅速。等田地重新清丈完毕,他便立刻跣足披发上书请罪,退避回了封地。
礼王是皇叔,若没有囤兵谋反,只是侵吞田地这种罪,只能治他一个御下不严的小错。
礼王能全身而退,涉事的地方官员却是除了畏罪自尽的,其余皆被押回了京,接受御史台的弹劾和大理寺的审问。
自礼王往下,兵部尚书称病以避风头,诸多高官也收敛了锋芒。
因为礼王识相退让,女帝这一次便没有开大杀戒。除了几个直接涉事的官员掉了脑袋,其余的大都贬官流放了事。
礼王一退,空出不少实缺。
女帝得以大力提拔新官能吏。这些官员大多正当壮年,思维活跃,又有多年外放资历,很是务实能干。
在这期间,唐相国溘然长逝。这位老牛般的重臣在仿佛预知到女帝的危机已解,放心离去。
等到尘埃大致落定时,夏天已悄悄过去,中秋就在不远的前方。
也直到这时,长孙婧才问姜为明“远山,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个帮了你的友人是谁了吧”
严徽走下肩舆,眺望着肃穆的枢正殿。
距他上一次来这里,已过去了四个月了。春去夏逝,现下空气干爽,晴空万里,秋天已来临了。
进了侧殿,女帝正坐在书桌后翻阅着公文。
一身品红色的宫装,简洁利落,头手都无过多装饰,妆容也很薄淡,但依旧是个令人惊艳、俊雅秀丽的妙龄女郎。
这样一位严肃正经、专心处理政务的女帝,很难和后宫里那个妩媚风流、享受着追逐嬉戏的女帝联系在一起。
这女子到底有几张面孔
严徽舞拜在地“罪臣严氏叩请陛下圣安。”
长孙婧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卿何罪之有”
严徽道“臣身为后宫侍君,不得陛下允许,不应参议朝政。而臣不仅打探朝堂动向,还偷阅公文,对朝政妄加指点,胡言乱语罪臣狂妄大胆,忤逆了宫规,还请陛下降罚”
长孙婧一声轻笑,终于起身。
“你和姜为明可是商量好了的他也一个劲把罪往自己身上揽,说是他主动把清丈田地的公文给你看,向你求意见的。一个时辰前,就你现在跪的这个位置,姜为明也摘冠叩首,口口声声要我罚他。”
天气已十分凉爽,可严徽的鬓角鼻尖还是冒出了细细的一层凉汗。
“陛下,姜大人只是为了维护臣而已。这一切都是臣主动所为”
“行了。”长孙婧淡然道,“你们俩这个事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清楚。你们互相包庇维护,倒显得我这个皇帝遗贤于野,又不近人情。”
严徽伏低了身子,不敢再多说话。
“你和姜为明违了规矩,我自然会罚。将功折罪,他的乌纱帽掉不了,放心吧。至于你。出谋献策有功,可偷阅公文又是有罪”
长孙婧歪着头注视着跪拜在身前的男人,似乎在思索着怎么罚他的好。
“先起身吧。”她道,然后转身朝偏殿里间走去。
严徽抬起袖子,飞速擦去了鼻尖的汗珠。
里间还是严徽记忆中的样子,各种精巧的器物摆满多宝阁,宽大的沙盘依旧堆在屋子中央,最里面那满满一墙壁的玻璃瓶装着各式各样的船模。
女帝的收藏似乎比之前又多了些。
“看出什么不同了吗”长孙婧望着沙盘。
严徽定睛一瞧,立刻看了出来“南海的岛屿都重新调整过了。岛屿的名字也都标对了。”
长孙婧欣慰地点了点头,“我让人找到了一份英宗女帝时绘制的海舆图,宫人根据新图重新堆了沙盘。原来大雍的东、南海里岛屿这么多,千云国名不虚传。这片海域将近陆土的两成,可惜多年来一直空置着。就如一位才华横溢的良才,却无施展之地,不是吗”
女帝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
那么明媚秀美,又总是笑意嫣然,却总能让严徽心中一凛,在那一股无形的压力中低下头去。
长孙婧又道“这一次借着清丈田地,全国各地官员都重新精测了国土。各地逐一呈上来了最新的地图里,大到城镇,小到乡村,山脉走向,江河流势,甚至何处有矿山,何处又有盐卤,都探究分明了。”
她绕着沙盘缓缓踱步,像一只优雅的鹤巡视着自己的那一片沼泽地。
“我登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将自己的江山看得这么清楚。只是海舆图始终太陈旧,这片大海里现在是什么样,还一时不能得知。”
长孙婧在海的那一角站定,“希望将来有一日,我能派遣船队出海,为我丈量大海。每一座岛屿,每一个部落,都记录下来。”
她朝严徽望过去,双目在稍暗的室内清亮温润,熠熠生辉。
“光有山河,没有海市,大雍的地图是不完整的。”
严徽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臣在南海长大,精通航海,虽人微力薄,但愿意为陛下效劳”
长孙婧微笑着,却是不置可否。
“一步步来吧。”她说,“我现下倒是有个活儿让你来做。”
“陛下尽管吩咐。”
“绘图。”长孙婧说。
严徽双目一亮。
“各地呈上来的地图十分繁杂,我需要人将其编排总汇。小至每一个网格,大到每一个州府,最后汇成全国地图。这事本可以让工部的人去做,但是我偏偏想占子瑞这个便宜。”
严徽的心弦被那一句“占便宜”撩拨得一阵铮鸣,一股甜丝丝的气从嗓子眼往上冒,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这活儿虽不难,可工程浩大,程序繁杂,做起来可不轻松。子瑞可不要想得太容易了。”
长孙婧的笑容透着一丝俏皮。这个时候,她仿佛又成为了后宫里那个温柔随和的女帝了。
“这就当是你私下偷阅公文的处罚吧。”,,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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