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乃是机密文件,自然不能让严徽带回后宫。
于是严徽每日都要从内廷后宫来到外庭,和诸位官员一起朝晚点卯,就像一名正经上班的臣子了。
而女帝给严徽指派的书房不是别处,正是枢正殿中的一处偏阁。
这样一来,严徽几乎算得上是和长孙婧朝夕相处了。
“陛下待你,不同。”宋沛无不羡慕,“到这份上,侍寝不侍寝倒是不重要了。关键是陛下看到了你的才学能力,肯用你了。这不正是子瑞的初衷吗”
确实。严徽身在后宫,心在朝堂。他从不避讳自己的野心。
原本想着通过受宠而得到女帝赏识,继而争取到出宫做官的机会。而按照眼下的进展,他完全可以不用献身侍寝,就能施展才学了。
严徽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兴奋。
枢正殿是帝国的中心,这里的气氛同后宫截然不同。
没有旖旎的花草香风,只有提神醒脑的沉水香。
没有丝竹和欢声笑语,所有人在这里都收敛了步伐,压低了嗓音。
寂静反衬得树头的秋蝉和鸟儿格外不识趣,鸣叫声太过刺耳呱噪。
每日朝会后,长孙婧都在这里处理政务,有时候下午便会回后宫,但多数时间会忙上一整日。
枢正殿里的长孙婧,铅华淡雅,肃穆、专注、严谨。
严徽看过长孙婧发号施令,只略一思索,便能有条不紊地将一条条旨意说出来,仿佛有腹稿三千。
长孙婧的思维非常清晰敏捷,更对朝中诸事了如指掌。对官员的奏报,她迅速就能作出反应。
严徽每日在偏阁中绘图,就见官员和内侍们在正殿里进进出出,脚步匆忙,神色肃然。
也许那个看似无奇的官员,正肩负着影响整个帝国的重任。又或者一次不起眼的人事调动,会涉及到江山大计。
偶尔还有一些女官前来觐见,官职都不太高,但都会得到长孙婧破格召见。
这些年,大雍的女官来逐年增多,大多供职于太学里的女学和医署,还有少量在礼部和工部。
礼部那个颇有名气的女侍郎王氏,严徽也有幸见了她一眼。
王侍郎已过了而立之年,面相精明干练,虽然身怀六甲,可走起路来一阵疾风,真有几分不输男子的气概。
就严徽看来,朝臣们对女帝还是非常恭敬的。
长孙婧虽走了一个很大的弯路才掌权,但她这些年来勤政爱民、公正严明,除了子嗣实在少,没什么太大的不足之处。
相比朝中的权臣,长孙婧略显年轻稚嫩,但是她手法圆滑,很能协调派系之间的关系。
这么一个年轻的女郎,接手这么一整个庞大而复杂的官场,犹如面对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块。
她能将石块垒起来,让其稳固不倒,这就是一番难得的本事。
只是这一个“稳”字,随着新政的一步步推广,面临着被打破的境地。
等到了年底,全国田地清丈完毕,人丁也统计出来后,新政就能正式实施了。
初秋的天空晴朗剔透,没有一丝阴霾。可严徽总觉得,在望不到的角落里,正有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即将登场而来。
在枢正殿里,严徽同长孙婧见面的机会确实多多了。可并不想宋沛畅想的那般旖旎暧昧。
长孙婧累了,会在院子里走一走,发散一下,那时就会来偏阁里看严徽的进度。
“严少侍是个细心的人。”长孙婧端详着绘制好的图,“而且一定很擅画画吧。你这山画得栩栩如生,都让我生出一种站在云间俯瞰大地的错觉了。”
屋子里间挂着一张张绘制好的地图,等阴干后依次收入匣子里。
长孙婧在地图中穿梭漫步,目光从那些山川城郭上扫过。她今日又穿着一身庄重的檀香色宫装,颇有巡视万里江山的帝王风范。
“闷吗”长孙婧问。
“一点都不闷。”严徽道,“绘图的时候,臣也可以了解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有时候画着图,眼前能浮现真实的景色。我好像看见河流从群山之中穿过,看到山林树海随风轻轻摇摆,看到人家屋顶飘起的炊烟,看到城镇里川流不息的人群”
长孙婧注视着地图,缓缓笑了。似乎随着严徽的话,她也看到的那奇妙的一幕幕。
屋内纸张多,并没有点灯。
昏暗的光线中,长孙婧的侧颜是那么隽秀优美,安详柔丽,洁白的肌肤散发着珠光般的色泽。
长孙婧端详着地图,严徽则无法克制地注视着她。
没有了钗环和华裳,这女子自身的光华没有干扰,幽然自在地散发了出来。
在后宫里,她是一朵娇媚柔丽的海棠;在枢正殿里,她则是端庄高贵的牡丹。
而在这间幽暗的房间里,长孙婧是一朵玉昙,清雅、皎洁,悠然绽放,只给有缘人观赏。
严徽又闻到了长孙婧身上独有的香气,兰混合着橘,好像又调和了蜜。
那抹气息从长孙婧敞开的后领里飘散出来,并不浓烈,却因难以捕捉,更诱得人恨不能凑过去好生嗅一嗅,把脸埋入那片洁白柔腻的肌肤中。
严徽的喉结无意识地滑动,蓬勃的心跳让他脸颊燥热。万幸昏暗遮挡了他所有的狼狈。
“陛下对哪一处地方感兴趣”严徽沉着声,好掩饰嗓音里的喑哑,“臣平日有个嗜好,就是读各地的风物志。陛下想听哪里的故事,臣可以说给你听。”
长孙婧玩味地笑起来。
“随便选哪一处”长孙婧问,“光是这里晾着的,少说有好几十张图,你不可能都能说得出来。”
“陛下可以考考臣。”严徽微笑着,“臣要是说不出,也正好知道自己有哪里还不足。”
青年温润俊朗的笑容就像长孙婧才饮过的那杯暖暖的甘菊茶。
“你要说不出,我可要罚你的。”
严徽不以为意。更何况长孙婧这话透着亲昵和俏皮,有着掩不住的撒娇意味。
这是她在后宫里才会用的语气,对象却不是对赫连斐和宋沛等人,而是东君白岳青。
陛下终究是个女人。
严徽想起了宋沛的话。
一个女人,不论再高贵,再强大,对着喜欢的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依恋之态。
哪怕她不是一个帝王,能被这样美丽优秀的女子喜欢,也是一个男子极大的虚荣吧
其实,若是能走上后宫高位,像柳怀易那样,也一样能参政
严徽忽而一惊,猛地回过了神来。
他在想什么
在那短短的一瞬,他坚定的目标产生了动摇。
立身朝堂,扬名立万的野心短暂地败退给了冲动的情爱。他想占有眼前这个女人,他甚至考虑为了她而留在后宫
“这张吧。”女帝对严徽的心思毫无察觉,随手一指。
严徽定了定神,娓娓道来。
“这是弘州茂县的东南处,有一片大湖名泊月湖,湖中盛产一种小银鱼,肉质细腻,没有细刺,相当美味可口”
从这一天起,每日茶歇时,长孙婧便将严徽招到偏殿书房里。
她随手选一张地图,听严徽说着那一处的风土人情。两人饮茶用点心,闲聊谈笑,仿佛两个好友。
秋光缓缓地爬着格子,窗外蝉声渐悄。
风过时,树林一阵哗哗响,给人一阵急雨过境的错觉。
长孙婧是个很好的听众。
她专注而有耐心,很懂得何时倾听,何时出言发问。
这让对方总觉得自己说的话全被她听在了耳朵里,记在了心上。于是兴致越发高昂,更加全情投入。
当然,作为帝王,长孙婧无需有意去取悦任何一个人。
这应该是她与生俱来的灵巧,和幼年后宫生存教会她的圆滑,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施展了出来。
“从这以后,这座桥就改名为穿杨了。陛下,您觉得这名字如何”
女帝并没有回答。
严徽转过头,就见长孙婧斜靠在矮榻上的软枕上,已经睡着了。
因为从未侍寝过,这还是严徽第一次看到长孙婧睡着时的模样。
长孙婧的睡颜有着一种不设防的安详。眉宇是松开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轻微转动。她的唇甚至微微歙开,皓齿若隐若现,像被含着的珍珠。
这张脸,几乎是纯净无暇、不沾尘世的。
那个在林中和少侍们追逐嬉戏,端午那日灼热地注视着自己沐浴的女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严徽很难说自己更喜欢哪一个女帝。
毕竟在他越来越混乱的梦里,长孙婧会以两个形象轮流出现。
一个娇俏妩媚,坐在水阁的廊下,朝他笑得明朗而单纯;
一个则魅惑得近乎妖冶,穿着轻薄的红色纱衣,穿过幽暗的树林走到自己面前,洁白柔软的手抚向自己不着寸缕的身躯
正午的枢正殿十分安静,阳光和风都轻柔得恰到好处。
严徽坐在矮榻边,一眼不错地凝视着女帝沉静的睡颜,注视着这个牵着他所有欲念和野心的女人。
长孙婧自浅眠中醒过来时,正对上严徽这双眼。
年轻男子俊朗分明的面孔近在咫尺,目光怔忡。在这双眼睛的深处,饱含着各种复杂的挣扎。
长孙婧伸出了手,轻抚上男人的脸庞。
“别想那么多了。”她的嗓音软绵绵的,还带着睡意,“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事都一个人扛着,总是把我当做一个孩子”
严徽一动不敢动,任由那只手轻轻地抚过眉心,随着那力度将眉头舒展开。
“陛下”
长孙婧的眼神瞬间清明。
她收回了手。
“我睡了多久”
“大概就一刻。”严徽道,“如果您困乏了,可以”
长孙婧摆了摆手,坐了起来。
严徽退开了半步,掌心里捏着一把汗。
刚才女帝把他当作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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