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沐休, 可严徽还是去了枢正殿。
前一日挂起来的地图都已阴干了。严徽按照顺序一张张摘取下来, 准备转绘到大地图上。
寂静的房间里,一股淡淡的、熟悉幽香飘到严徽鼻端, 轻微的翻书声传来。
他手中动作一顿,转过身去。
长孙婧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桌案边翻着地图, 身影亭亭。
“陛下”严徽将手中的图纸放在一旁, 上前向女帝行礼,“臣不知陛下驾临,失仪之处, 还望陛下宽恕。”
一举一动,都严谨端庄, 恭顺而克制。
长孙婧望着严徽低垂的脸庞,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我很喜欢大宛马。”
严徽露出不解之色。
“马是一种很有趣的畜生。”长孙婧道,“它看似温顺,但是并不好驯服。即便被驯服了,即便能对主人忠诚, 可马的骨子里还保留着一份野性。一旦有机会脱离缰绳,它会头也不回地回到山野之中,继续过着不羁的生活。”
严徽若有所思,隐隐有些领悟, 却又不敢妄下短语。
正斟酌着该如何对答, 女帝已转了话题。
“后宫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 或许确实枯燥无聊了一些。绘图其实怪枯燥的,可我看你好像真的乐在其中。”
严徽浅笑道“是臣性子古板,不懂享受声乐歌舞之美。而且自发蒙起就一直苦读,习惯了和书香墨气相伴的生活。一旦闲下来,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今日沐休,长孙婧昨日又才新封了小君,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刻。她不和赫连斐耳鬓厮磨,却是来了枢正殿。
看长孙婧这一身墨蓝色宫装,素雅庄重,显然是来办公的。
严徽不敢猜测背后的原因,可一想到赫连斐受了这冷落必然不高兴,心里就浮起几分欢愉。
“情有可原。”长孙婧道,“后宫山水秀丽,可终究只是方圆之地。子瑞你是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世态万千、品过人间百味的人,觉得宫苑单调枯燥再正常不过。能在这宫里呆得住的,都是没见过人间繁华的人。”
说到这里,长孙婧不禁一声哂笑“所以若想将一个人牢牢圈禁在宅院里,最好是让她自幼就被拘束在后院里。没见过大江大海的人,对着后屋那一口池塘,也觉得是一番美景了。”
女帝今日的话,很多都意有所指。
严徽道“可是,陛下,此人想必也会眼界狭窄,无知愚昧。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不会更加枯燥乏味吗”
长孙婧挑眉,“这道理众人都懂,可为什么世人还是喜欢拘束着女子,不乐意让她们走出宅门呢可见一个无知但是温顺的女子,比一个聪慧的女子更加讨男人喜欢吧。”
严徽道“臣不能代天下男子回答陛下这个问题。可就臣自己而言,臣当然更欣赏聪慧的女子。”
长孙婧噗哧一笑,“子瑞,你入宫前,可曾有过女人”
严徽的心紧紧地一抽,稍微提高了嗓音“陛下,臣不曾有过臣家教甚严,不准子弟婚前置内宠侍妾。臣在外游学时,潜心苦读,勤勉自律,也从不曾冶游嬉戏”
他抬起眼望了女帝一眼,自嘲道“或许比起其他少侍来说,臣确实古板沉闷了些,不大懂那些情致”
长孙婧抿唇笑着,酒窝清晰。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掠过两人之间,轻尘在阳光中沉浮。两张面孔在对方的眼里都因朦胧而更加动人。
“子瑞,你这是吃醋了吗我封了赫连斐,你心里不舒服了”
严徽脸颊发热,一时喏喏“我和赫连少侍都是陛下的侍君,入宫就是为了侍奉陛下。赫连少侍获封,因为他将陛下侍奉得好,让陛下舒心了。而只要陛下高兴了,臣便也高兴了。”
侍君者,当以女帝喜怒为标,而将个人感受放置脑后。这是入宫前受训时,负责教导宫规的内侍三番五次叮嘱的。
这不仅仅只是一条刻板的宫规,更是一条抒解之法。接受了这个想法,面临失宠时,感受会略好一些。
“我不喜欢身边的人千篇一律。”长孙婧道,“每个人在这世上,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一份才好。不过你并没有体会过温婉柔顺的女子的好,又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呢”
严徽脱口而出“陛下也未曾见过大海,却知道海比宫中的湖更辽阔壮丽,不是吗”
长孙婧怔了一下,继而扬起愉悦的笑意。
“子瑞虽然于男女之事上没什么经验,可是很是知道如何讨一个女子的欢心呢。”
严徽依旧低垂着头,忠诚温顺,“臣只是说了心里话,并未有意阿谀谄媚。”
“是啊。”长孙婧轻叹,“你总是这么耿直。被你取悦之人,也高兴得更真切几分。”
她向窗外。
“子瑞,你随我去个地方吧。”
长孙婧没有坐肩舆,而是步行出了枢正殿,沿着夹道向西而去。
严徽亦步亦趋地走在长孙婧身后,其余内侍都远远在后面跟着。
外庭的东西两处都是各部官署所在地,屋舍井然,庭院方正,不少古树已有百年树龄,参天耸立。
今日又是沐休,官员们没有来上班。各处门窗紧闭,肃穆寂静,更衬得长孙婧和严徽像是在独处。
长孙婧步伐不快,语速也缓慢稳重。
“自古以来,世道始终以男子为尊。若男子实在不行,才有了女子上位暂代职责的情形。比如皇祖母英宗女帝,比如我。世人依旧认为女子无知、无能,不堪大用,留守在后宅里最好。”
“那是世人的误解,陛下。”严徽道,“以臣之间,女子和男子一样,有愚钝的,也有聪慧的,有怯懦的,也有胆识过人的。男女各司其职,但并不表示女子就不如男子。”
长孙婧显然很高兴,“可惜女子确实体弱无力,逃不掉被男子豢养在后宅里的命运。”
严徽知道自己该顺着女帝的话,附和几句,却又忍不住道“可是,陛下,民间的女子大多也都需要外出务工,唯有富户权贵的女眷才安养在后宅中,不用经受外面的风雨。平民女子因劳作太辛苦,往往还盼着夫君争气,可以将自己养在家中呢。”
被人辩驳了,长孙婧反而露出兴味的笑。
“这么说,好像女子天生就不争气,好逸恶劳,目光短浅,甘愿依附男子。”
严徽愣了一下。
从长孙婧的表情上一向难看出她的喜怒。但是严徽直觉她并没什么不高兴,反而很乐意和他辩论。
“请恕臣斗胆直言,陛下。”严徽道,“臣的意思并不是陛下所想的那样。”
“哦”长孙婧兴趣更浓,“你说。”
严徽皱着眉,思索着“臣求学时,见过平民女子为了一家的生计勤奋劳作,很是令人敬佩。只是女子所能从事的行当实在不多,酬劳也微薄。光是要糊口,就比男子要难数倍。世间出类拔萃者毕竟只是少数,多数人也只图一世衣食无忧罢了。这样也不难理解女子盼望着有人照拂,安居于后宅了。”
长孙婧有半晌沉默。
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院落的门口,长孙婧显然很熟悉这条路,转弯,穿过跨院,毫不迟疑,知道目的地在何处。
严徽也发现,他们似乎正朝着太学而去。
“外庭自皇祖母英宗女帝一朝起到现在,经历了数次扩建,才有了今日的规模。”长孙婧再度开了口。
“皇祖母将太学迁入外庭,建墨阁,又在太学中设立了女学馆。从那时起,本朝女学开始兴盛起来。”
其实在前朝,民间也有一些私塾女学,教女子识字算术,针线烹饪之类。
直到本朝,英宗女帝命女学馆向女子教授君子六艺,又提拔重用有才的女子,甚至允许女子考官。
这样一来,民间女学也随之盛行。
大雍略有资产的人家,都一度热衷送女儿去女学里念书,甚至为此互相攀比。
“皇祖母执政的二十四年里,出了许多政绩卓绝的女官。”长孙婧道,“其中不乏朝中的高官,各地能吏,甚至还出了三位著名的女将。皇祖母她老人家提出的女子以才载德一说,至今都还勉励着不少女子。听说那时候,上到权贵高门之家,下到乡野,女儿们都以能读书做事为荣。”
长孙婧说到这里,不禁欣慰一笑。
可这笑容只是昙花一现,只让严徽惊艳一瞥,便又谢去了。
“只可惜,皇祖母一走,那一场属于女子的盛世便结束了。”
英宗女帝疾病驾崩后,先帝孝宗即位。
短短两年时间里,先帝以“女子易分心移性”为由,罢免了诸多女官。继而又以“男女大防止”为由,关了女学馆,继而禁止女子考官,对女子在官府里担任吏员也多加限制
“上行下效,民间的女学不是关门闭业,就是不再教授史经文章。女子们被断了往上走的路,只得在原地谋求生存。”
“女子们的盛世,渐渐被世人遗忘。一个个隐没在后宅里,退回男人身后。英宗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大业,毁去它只不过需要一两年。”
长孙婧轻提裙摆,跨过一道门槛,身姿优雅,步伐果决。
“世人总说女子眼界狭窄,只能在后宅里兴风作浪。可我从不这么认为。当人被拘囿于一方,既然不能挣脱,只能费尽心思让自己在这里生活得舒服一点。
“就像一株树,为了争取日光,哪怕枝干扭曲弯折,也得绕过压在身上的石块往上长。笑它长得丑的人,可看到它为了活下来付出的艰辛”
严徽怔怔地听着,胸口一片敞亮,有一种被阳光直射入怀的感觉。
他们已经走到了太学的门口。
太学里的值班的官员夹道迎驾,还有些学生跪在廊下。长孙婧视若无睹,穿过大门,朝北而去。
太学北园,就是女学馆所在。
长孙婧登基后,在太学里重设女学馆。
最初,女学馆里一切沿用英宗女帝时期的政策,从各地选取有天分的女子,教授六艺。后来又渐渐细分,因材施教,不限年龄,并在各州府设官办女学。
天宁六年,长孙婧又恢复了女子考官制度,民间的女学也越来越多。女子念书,走出家门做事的风气逐渐复苏。,,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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