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践祚, 十岁那年, 任命了第一批女官。王礼芳就是其中之一。”
今夜,汤泉宫寝殿的灯火比往日要幽暗许多。
帐幔低垂,宫殿深处的软塌上,长孙婧躺在严徽的膝上,望着灯火投在薄纱帐幔上的影子。
她清幽、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宫室里飘荡。
“她那时才二十出头,还云英未嫁,就当时的大雍来说,已是女子中的异数。她出身江州王家, 商贾之女,并不清贵。可正因商户较为开化, 她也才有机会读书、经商, 甚至考取功名。”
严徽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袍,披散着长发, 拿着一把象牙梳,动作轻柔地给女帝梳着头发。
长孙婧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搭在他膝上, 就像雪地里的一道山泉。
长孙婧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之中“我那时候还很小,所谓主持朝会,接见官员使臣,自有辅政大臣去做,我不过是走个过场。女官在英宗女帝十分常见,还出过一名女尚书。所以我登基后, 辅政大臣们觉得, 为了让我的即位更名正言顺, 可以效仿皇祖母,也取几名女官。”
“第一批女官不过是取来做样子的。她们只负责最简单的文书活儿,而且都在礼部、工部等不甚重要的部里。不到两三年,她们绝大多数不是调去女学授课,就是辞职家人了。只有王礼芳坚持了下来。”
长孙婧嘴角浮现笑意。
“王礼芳之才,只在礼部做个侍郎,实在是太屈才了。我一直觉得户部更适合她。可一个帝王也不能为所欲为。一个职务任命,尤其是一个女官的任命,遭遇到的阻力,你无法想象。”
“皇帝是女子,但是朝堂还是男人们的。不论他们平时如何相互倾轧、憎恨彼此,不论他们平日里多么有君子风范,爱护女子。但是在一个女人要涉足他们的地盘,并且参与他们的事。他们会立刻抱成滴水不漏的一团,前所未有地团结,将这个女子排斥在外。”
长孙婧朝严徽望去,抬手摸了摸他英俊的脸。
“你会懂的,对吧你们的领地里,从来都没有女人的位置。”
这个问题是在很难回答。严徽只好委婉道“臣没有领地,陛下。臣是属于您的。臣不结党营私,臣愿做一个孤臣。”
长孙婧淡淡一笑“那么,记住你的这句话。”
她重新将目光投想帐幔上的光影。
“王礼芳还不到四十,就已是一部的侍郎。她是文官,可我一直觉得她堪比十名顶尖的武将。如果王礼芳能活下去,也许有生之年,也能做到尚书的位置”
“她同她夫君鹣鲽情深,她夫君也很敬重她。这是好事。我一向很厌恶那一套女人要想作出一番事业,必要牺牲婚事的论调。只是我知道王礼芳一直苦恼没能给夫君生一个儿子。一个女人,如此聪颖能干、独当一面的女人,她的一生的悲喜,终究还是牵系在男人身上。”
严徽默默听着。他知道此刻,女帝只想倾诉,所以他只用安静地听着就好。
“好像一个女人必须有一个男人,她才是个完整的人。不是丈夫,也得有个儿子。不然,不论她再有才干,再博学,再富有,再位高权重,她都是残缺的。”
严徽知道,他此刻必须说点什么了。
“陛下,世人对男子,也是这么要求的。自古以来的伟人,不论功绩再伟大,哪个要是无妻无子,也是要被单独拎出来,被一群不知所谓的后人怜悯暗嘲一番的。这世上,凡是对别人评头论足的人,必是不如对方的人。盖因强者才不屑留意手下败将。”
长孙婧笑了“看来就这方面,倒算是公平的。”
严徽轻柔读抚着长孙婧顺滑的鬓角,“陛下,世上的偏见千千万万,不是每个,我们都能解开的。王侍郎作为母亲,一定爱着她的孩子,也一定期盼着那个小郎君的诞生。如今虽然不能陪伴儿子,想她在天有灵,看到孩子无恙,一定很安心。”
“是吗”长孙婧呢喃,“她明明还可以做那么多事,明明还可以走得更高”
严徽道“陛下痛失良才,臣也很替陛下难过。”
“王礼芳不仅仅是一个能吏良才。”长孙婧道,“她算是个无心插下去,却长成大树的柳树。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女子凭借自己的努力,能在这个男人的官场中可以走到什么位置。她是希望,是一盏灯。她也算是我的良师。她曾总结了自己的经历,对我说过一番很有意思的话”
“是什么”严徽好奇。
长孙婧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了。
“你觉得左韶风这人如何”长孙婧转而问。
严徽斟酌了片刻,道“左太尉城府颇深,不是臣这样的后辈可以轻易揣摩透彻的。以臣看来,太尉的才干和胆识都相当过人,是为枭雄。他这样的人,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正当壮年就急流勇退。所以眼下就要看他对陛下、对皇权有多少敬畏之心。”
严徽停顿了一下,道“左太尉这样的人,可成英杰忠臣,也可为叛党恶首,全在他一念之间。”
长孙婧坐了起来,斜倚在厚枕上,望着严徽的目光有些欣慰。
“左韶风也并没有急流勇退。”长孙婧道,“他手中无兵,可依旧是大雍的太尉,依旧门生故旧满天下。只要他想,他多的是办法可以重新掌兵。大雍门阀丛立,根深蒂固。我虽有心整改这个局面,可也不知道能走多远。大雍建国已两百余年。于一个帝国来说,已是高寿了”
“陛下”严徽为长孙婧话语中的暗示心惊。
长孙婧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有些话,别人说不得,甚至想都不敢想,我却无所谓。这就是做皇帝的特权吧。”
严徽便不再多话。
“你做得很好,子瑞。”长孙婧浅笑着,“这两个月来,你不仅将事办得好,自己也进步极快。我没有看错你。”
短短两个月,严徽就已将整个京畿地区的暗网组建得有模有样,运转良好,开始逐步发挥作用。
不仅于此,严徽还又组建了一支专门负责纠察的小组,专门监督暗网成员,以确保他们没有以权谋私,或是出卖背叛组织。
严徽亲手拟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设定了分明的赏罚机制,将这个暗部武装得滴水不漏,成为了女帝手中一柄藏在袖中,磨得锋利的匕首。
严徽特殊的背景在这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严徽不是京畿人士,更不是中原士族,他没有任何人情关系的拖累。
他虽然出身边疆,但到底是世家子弟,所以幼承庭训,教养、素质,都远比普通寒门士子要高一截。
而他家道又已中落,所以没有骄奢的毛病,又曾四处游学,因此和市井多有接触。所以严徽办起事来,又比世家子更务实、干练,能屈能伸,效率高。
源源不断地情报从四面八方汇总而来,到达严徽的手中,再经由他整理,提炼出有用的精华信息,呈交给长孙婧。
在这个过程中,朝堂文武百官、豪门世家、皇亲国戚最不为人知的,尽数被严徽掌握。
到此时,严徽也不难理解长孙婧之前为何要反复考验自己了。
不仅仅要确定自己的忠心,更要研究清楚自己的意志力。掌握着这么一份庞大的情报,而不能用其徇私。
对于严徽来说,女帝对自己的这份器重和信任,远胜于两人之间的儿女情爱。这才是能真正点燃一个男人内心熊熊火焰的感情。
想到这里,严徽忍不住倾身过去,将那个红衣女子拥进了怀里。
“陛下失去了王侍郎,却还会有更多有才之士聚集到陛下的身边,同您一道为天下的清平而努力。臣也会从始至终地陪着您。陛下您从来都不孤单。”
长孙婧抬手环住青年劲瘦的腰身,将脸埋进了那具温暖的胸膛里。
一个侍郎的病逝,不论男女,就朝堂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
长孙婧再难过,依据礼制,也不能表现出过多的哀伤。她只能厚厚抚恤了王家人,又给王礼芳的丈夫赐了散官,还亲自写了悼文。
为了排解心中郁闷,长孙婧反而命侍君们在汤泉宫中尽兴玩乐,日日夜宴到天明。她自己倒不怎么参与,只爱在一旁看热闹。
这些宫宴中,一直难见白岳青的身影。
年前白侍郎被弹劾后,白岳青上了一道折子,不是向女帝替族兄求情,而是告罪,自责对族人管束不足,致使白家子弟多有渎职、不法之事。
长孙婧待白岳青最为敬重宠爱,非但没有斥责他,还好言安抚了一番。但是她也下了一道旨意,不准白家人进宫觐见东君。
“东君现在估计心里不好受。”宋沛坐在汤池里,脑袋上搭着一块浴巾,颇有些感慨,“听说白侍郎一案,牵扯了很多白氏的子弟和门生。陛下将东君禁足,这是真的责怪他没有约束好母族”
严徽也坐在汤池的一角,俊脸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
“我觉得陛下是真的没有责怪东君。”严徽道,“这谕旨看似处罚,但其实是对东君的保护。陛下这么做,反而证明她是在意东君的。”
“这话怎么说”沈墨好奇地问。
严徽朝沈墨泼了一抔水,笑道“你最近管住了嘴,怎么连脑子也比往常迟钝了东君本来就喜静,成日礼佛,从不出宫交际。只要将东君同白家隔开,那白家不论发生什么事,都算不到东君头上。东君是皇家的人。”
沈墨恍然大悟“那么,这不就说明陛下对白家,是真的要下重手了”
“你现在又聪明回来了。”宋沛道,“哎,朝堂上的事,我是不懂,也不想懂。我只希望东君不会受牵连。这么好的东君要是下了台,天知道下一位会是什么性情。”
白岳青是个备受后宫敬爱的东君。他宽厚、公正,性情高洁。连最娇纵傲慢的赫连斐在白岳青面前,都十分收敛,不敢造次。
少侍们争风吃醋闹出事来,白岳青主持公道,一直都让众人心服口服。,,网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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