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又吹了起来, 八角铜铃脆声作响,檐下露出一丝丝细细的光, 漏在百目天女分开的指隙,她怔怔望了自己越发苍白的手指好一会,将繁复的衣袖折了上去, 一截雪白的胳膊便露了出来。
只见, 上面长满了眼睛,不只是胳膊,她身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眼睛, 没有人知道,百目天女的名号便是这么来的。
不过, 上面的眼睛, 本来应该是齐齐睁开的样子, 现在已经有半数恹恹合了起来,更甚者甚至变成了一道痂印。
她讽刺地笑了笑,她的神力在逐渐衰竭,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便再也无法再当神明。
这世间只能有一个神明, 她生下了寇惜白, 便要从神坛跌落下来, 最后走向陨灭。
是的,陨灭。神明不会死去,只会陨灭,身骨皆化为尘埃, 一吹即散。
耳边隐约传来孩童的笑声,她唇角笑意变得越发.缥缈。
最近,寇儿经常整日都不见踪影,都和这丫头腻在一起,好像很开心,只是,他以为那丫头有了孽海镜,她便不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一起么?
“寇惜白,你在哪里啊?”宝儿捶了捶自己的腿,望着一幢幢巍峨的殿门,不由得有些生气,可恶,他怎么这么会藏,每次她都找不到他。
推开一扇门又不见寇惜白,这是间藏书楼,里面黑漆漆的,巨大的书架高低错落,看起来莫名压抑,没由来地,宝儿觉得害怕。
这么黑,不会有老鼠吧……
粗略扫视过一圈后,宝儿越发害怕,转身就想离开,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忍不住抖了一下,缓缓转头,只见到一张狰狞的能面。
“啊!”宝儿吓得要惊呼出声,能面主人连忙捂住了宝儿的嘴,将她那短促的一声压了下去,“是我。”
听到这声音,宝儿总算缓过神来,寇惜白,他怎么这么会捉弄人啊!她气极了,眼眶不自觉通红,张开口狠狠咬着寇惜白的手。
寇惜白立刻松开了她的嘴,看到她脸色苍白,好像真的被吓惨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办,他只是和她闹着玩的,她怎么这么不经吓啊?
而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他变得很喜欢捉弄宝儿。也许是压抑的天性被释放,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表现出一个孩童的顽劣,而不是百目天女面前一如既往的乖乖崽。
他嚅嗫着唇,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服软一般唤她,“宝儿……”宝儿还不解气,又上前来,攥起小拳头狠狠捶了寇惜白几下,“你吓到我了,快道歉!”
能够朝着神明之子这么张牙舞爪的存在,世间也许只有宝儿一个了,她像个小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开,非得把人炸得遍体鳞伤才肯罢休。
寇惜白却不在意,反而温顺问她,“道歉,该怎么做?”
见他低眉耷眼的,宝儿心中气已经消了大半,她脾气本就来的快,去的快,她用小手揉了揉眼角,“就说,宝儿对不起,我就原谅你了。”
寇惜白立刻诚恳道:“宝儿,对不起。”宝儿转过头轻哼了一声,“下次再吓我,我就…不和你玩了。”说完,她又变得兴致勃勃,“对了,你的面具从哪里来的,我也要。”
寇惜白早就习惯她跳脱的性子,立刻将能面解了下来,“给你。”这是他从母亲的傀儡阁拿的面具,她喜欢戴面具,各种狰狞的,傩神,夜叉,恶鬼等等。
就连他也没见过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子。
宝儿欣喜接了过来,将面具戴在了脸上,望着这巨大的书架,她又道:“寇惜白,我想去看书,上次我们看的故事还没看完呢。”
她还记得,那故事讲的是一个鲛人族的少女喜欢上了人间的皇子,便献出了美妙的声音换取一双可以上岸的腿去找皇子。
可是皇子却和别的国家的公主有了婚约。
是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她还没看到结局,寇惜白就以带她看猫的名义,拉着她离开了。
宝儿很喜欢看故事,寇惜白本来觉得那些故事很无聊,他也看不懂,偏偏宝儿津津乐道,他什么都答不上来,便不乐意同她一起看书。
没有他陪着她,她怕黑,便不敢独自来这里。
可因为惹她生气了,他只好妥协,乖乖牵住了她的手,“好。”宝儿从善如流地爬上高架,拿出那本《鲛人记》继续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寇惜白陪她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只好盯着宝儿看,面具遮住了她的脸,可她眼睛却明亮无比,像藏着小太阳,那是所有傀儡都不会拥有的一双眼睛。
他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一瞬不瞬地盯着宝儿,只见,她时而笑得眼睛如同月牙,时而眼中泪盈盈的。
书翻到结局,鲛人少女化成了泡沫,宝儿看得心口发闷,眼眶通红,却忽然察觉不对劲,转过头来,寇惜白盯着她做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你不看书?怎么一直盯着我?”寇惜白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一点都没看进去,便将眼神移到了书上,快速扫过结尾,煞有介事地评价,“她化成泡沫了。”
宝儿以为他看得很认真,立刻附和,“是啊,好可惜,鲛人少女为皇子奉献了那么多,而那个皇子都不知道鲛人少女已经化成了泡沫,他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寇惜白蹙了蹙眉,“那她不是很愚蠢么?”就如同他母亲告诉他的,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一切,最后一无所有,都是愚蠢的。
宝儿立刻瞪大了眼,有些生气,一叠声反驳,“你怎么能说她愚蠢,她喜欢皇子,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就连献出生命也无怨无悔。”
喜欢?竟然这么沉重么?
寇惜白不解,“可是,她都化成了泡沫,哪里像是值得的?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后悔。”
宝儿更生气了,可她这个年纪也无法解释一切,只好闷声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不和你说了。”
她赌气起身,将脸上的能面甩在寇惜白怀里,忿忿道:“你真讨厌,像个木头一样,什么都不懂,我不喜欢和你玩了。”
寇惜白更加无措了,连忙攥住了她的手,“对不起。”气头上的宝儿连忙要挣扎起来,寇惜白忍不住用神力压制着她,她整个人猝不及防一弹,跌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哼。
宝儿顿时难以置信,望着寇惜白的眼神变得气愤,更多是委屈,“你……”
寇惜白蓦地愣住了,看着自己的小小手,心脏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门忽然被推开,宝儿吓了一跳,连忙藏起来,将小小的身子缩在书架后面。
百目天女毫不在意,她抱起了寇惜白,幽幽笑了,朝着他恶意满满道:“寇儿,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吧,神明生来就是个没有感情,在这世上永远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你怎么还奢望着有人陪你一起呢?”
寇惜白怔怔望着藏起来的宝儿,她像是很害怕,一味躲着,他乌黑的眼睛竟然有些空洞,是这样的吗?
神明没有感情?神明将永远孤独,无人陪伴?
百目天女勾唇笑了笑,“寇儿,陪娘回去。”缥缈的声音像是魔咒响起,怀里面的寇惜白脸色顿时变得痛苦。
他乌黑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四周大亮,重重鲛纱如梦似幻,不再是那个幽暗的藏书楼。
他低头,只见到一双手在他空洞的心脏处比划着,狠狠一摁,胸腔中立刻传来跳动的触感。
“砰砰砰”温热且鲜活,是心脏入体的声音。
磅礴的神力在寇惜白体内瞬间澎湃,四周的风声仿佛都能被他掌控,万事万物皆在眼里手中,转眼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一双乌黑的眼瞳,也仿佛水洗过,分外清明通澈,仿佛洞悉一切。
“寇儿,你居然这么快就醒了啊,果然,你比娘亲还要厉害。”百目天女吃吃笑着,寇惜白忍不住望着她的手臂,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痂印,看起来十分狰狞,他默默看着,终于道:“娘亲,你的神力,已经完全枯竭了。”
百目天女浑不在意,“是啊,娘亲早就告诉过你,这世间神明只有一个,可是啊,寇儿,你成为了神明,便要像娘亲一样,忍受这无边的永夜般的孤寂,永远不能离开碧落宫,因为,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你这么做,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报恩,若不是你,娘亲怎么会落到现在的地步,而且,若不是娘亲,你怎么能够拥有这无边神力。
况且,怪物不就应该被关在牢笼里面么,否则,若是你又不自觉伤害了你在意的小姑娘的话,那种痛苦,现在的你应该能够体会吧。”说到后面,她的语调有些破碎,竟然像在啜泣。
寇惜白默默望着她那狰狞的傩神面具,忽然伸出手,揭了下来,语气有些讽刺,“娘亲,你是希望,我可以爱你,对么?可我什么都不懂,并不能如你所愿,你才会那么恨我,对么?”
面具下,突然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脸,雪肤花貌,目似点漆,寇惜白的美貌便是继承了她的,只是因为这张脸常年藏在面具下,脸色显得无比苍白脆弱。
神明的美貌的确与世无双,寇惜白却看到,他的母亲眼角不自觉渗出泪来,他抬手轻柔拂去她的眼泪。
失去神力后,她如同一个普通人那般哭泣。
他心底有些触动,可说出的话怎么都像是带着恶意,“可是,娘亲,宝儿说得没错,你自己好像也不会爱我,那你怎么能够奢求着我无师自通,学会一切呢?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百目天女望着他艳丽无双、侵略性极强的美貌,笑容夹着刻骨的恨,分外叫人毛骨悚然,“所以,你要抛弃娘亲吗?然后去找窦宝儿?”
寇惜白起身,像是很无奈,“不会,有一点,娘亲说得很对,也许总有一天,我会伤害她……”况且,望了百目天女一眼,他心口又有些发疼。
这个女人,因为长年得不到爱意而扭曲,可她到底是他的母亲,还因为怀了他失去神力,现在,她不再是神明,只是一个奢望着自己儿子能爱自己的,可怜女人。
他不自觉摩挲着袖口里发旧的纸鹤,慢慢出了这座幽暗的寝殿,语气很轻,“我不会离开这里。”殿外,天远海阔,潮涨潮灭。
怀里面的纸鹤忽然送了出去,一缕灵气入体,纸鹤立刻化作白鹤宛转清呖,遁入云间。
碧落宫,不过是多了个孤独的神明,仅此而已。山海那边,有神明牵挂着的心爱的少女,可即便没了他,她也会一直鲜活地生长着,宛如怒放的野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虐的。宝儿马上就来找寇崽了。
(卑微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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