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根凶名在外, 人比豺狼还狠, 说话的时候那双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冷漠的扫了熙熙攘攘的人堆一眼,好像蛰伏的兽类,他声儿不高,却让在场的人一时嘘声不敢说话了。
大伙该排队的排好队, 生怕陈立根下一秒就把摊子收了不卖肉,村里的人没法在县城买肉, 家里养的猪舍不得杀, 就指着在这买点肉添油水,可不能买不到。
挤巴巴的队伍依旧站的歪七八扭的, 但松活了些, 不再人贴着人, 前脚跟挨着后脚跟,陈立根拔起跺在案板上的杀猪刀, 刀刃脱离木板被带飞起一些细小的木碎,像是溅起的水花。
人群中不乏有年轻小伙子听不得这话,就陈大根这个狗崽子臭刺头, 凭啥对着他们吆五喝六,也不看看自己啥德性,卖点猪肉就上天了?以为自己能耐了?照样还不是个欠账的穷鬼, 不过他们过来是来买肉不是闹事的, 也就暗暗把火气压了下去,想着等买好肉就要他好看。
身后的人终于不挤着凑上来,李月秋觉得喘气都好喘了, 她恶心的抬手直拍衣裳,嫌弃的厉害,要是再凑上来,她就准备不管不顾的给人一个榔头,把事情闹大,谁也别想讨好,真以为她在乎名声这东西,她大声喊耍流氓,自己顶多损点名声,但能让他吃牢房。
前面还有四个人就能轮到她,李月秋收拾心情,不理会后面的人,盯着案板前跺肉的陈立根,等着买肉。
陈立根虽然瘦,不过长得高大,扎在人堆里像是一座小山,肩宽腿长,手臂肌肉结实欣长有力,每一次甩动胳膊,手腕一抖,手里的杀猪刀利索的错落,猪肉顿时骨肉分离,碎骨碎肉在案板上四溅,动作间细密的汗珠挂在皮肤上热气腾腾的,配合着此时下落的夕阳,生出另类的力量美感。
“要啥?”陈立根的话打断了李月秋脑里翻滚的想法,她见陈立根正和案板前买肉的女人说话,说话的声音虽然冷厉,但比起和自己说话,真是客气了不是一点半点。
女人的声音温温柔柔回道:“我要两斤肉,你看着哪块合适切哪块,瘦的多一点。”
李月秋垫脚去看那说话的女人,但只能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背影,具体是谁看不清,总之听声音是个年轻的。
而陈立根低垂着眉眼从猪腿上跺下一块肉,丢给左手边的黑脸青年上称,那青年手里一杆秤使得熟练,钩子一挂,秤砣一起,猪肉正好两斤,一分不少,一分不多,足称的。
接着陈立根动手又切了拳头大小的一团雪花般白腻的肥肉,把肥肉连带着那两斤的猪肉用棕叶穿好,稳稳的递给案板前的女人。
李月秋水润的眼珠微瞪大:嗯?肥肉比瘦肉贵,买瘦肉还给送肥肉的?她一对眼珠子亮,可没见那团肥肉上称,是白给的。
那拎着肉的女人甜甜的朝陈立根笑了下,她头发梳的爽利,扎着马尾辫,弯腰把猪肉放进脚边的篮子,李月秋此时能看到她侧脸的一个弧度,长得好像没自个好看,但她打扮的很时髦,简单的衣裳花了不少的心思,衣袖的袖口上还缝补着看好的小花,宽松的衣裳还用腰带系住,扎成了好看的结,显现出腰身。
她转身和李月秋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人四目相对,竟是都定定的看着对方,李月秋没见过这个女人,一点脸熟的感觉都没有,但女人的视线在她身上微顿了下,才笑笑的离开。
没一会,轮到李月秋了,不过陈立根竟然不动声色的从案板前退开了,把杀猪刀交给了黑脸青年,自己退到边上去随手抓了一把绿草搓洗臭烘烘的猪大肠,搓洗好了,才拿到案板上卖。
猪大肠脏,粘液多,清洗起来麻烦,供销社里卖的猪大肠都是不帮忙洗的,爱买就买,不买就算,售货员也不差卖一挂猪大肠,一挂猪大肠算半斤的肉,比起猪肉来说这些猪下水便宜很多。
黑脸青年看着案板前的李月秋呆了下,李月秋今天穿的很素净,但也掩盖不住美貌,亭亭玉立,皮肤一点瑕疵都没有,红唇不点而朱,精致漂亮得尊玉观音似的。
黑脸青年咽了咽口水,忙殷勤问:“你,你要什么?肉都是好的,比供销社的便宜两毛。”
这半只猪是他和大根一起交了押金赊过来的,等晚上还要去把半只猪的本还给卖猪的人,所以必须在晚上卖完,价格上比供销社卖的便宜,肉却是没比供销社的差,该肥的肥,该瘦的瘦。
村里的人穷,穷就买少点,都是东搁半斤西搁一斤的买,买的少但人却多,这会案板上的肉就剩零碎的几块了,好的可能要多挑一挑,李月秋却是不低头挑猪肉,眼珠跟冲过水的黑葡萄似的晶莹剔透,直直的盯着一个方向的喊:“陈立根,我要买猪肉。”
“……”黑脸青年愣了下,这女人认识大根?他看了在洗猪大肠的人一眼,又狐疑的看向李月秋。
嗯?我也是卖猪肉的,是没看到我吗?我一个人杵在这,我可以给你切肉!我可以的!
“那个,同志,你要买哪块?”黑脸青年尴尬的笑笑,他的手艺准头也是不错的,就是力气不够大,所以今天砍肉的活大根做,他就负责上称算账收钱,“我给你切,保证一斤不多一斤不少,要是多了算我自个的。”有些卖猪肉的会故意往多了的切让人买的多,但他们摊子这,说多少就是多少,绝对不强买强卖。
李月秋终于舍得给黑脸青年一个眼神了,她那双眼睛水光潋滟的,看人的时候仿佛带着勾子,黑脸青年一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哪里放了,拿着杀猪刀戳了戳这块肉,又戳戳那块肉,“你看这块带瘦的不错,那块肥瘦相间的也好。”
然而李月秋只是看了他一眼,开口还是一句,“陈立根,我要买猪肉。”语气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
黑脸青年:“……”????你是冲着猪肉还是大根?还是我切的猪肉条儿不够亮?
“哎,哪来的女娃娃,买肉赶紧,别耽误功夫嚯嚯,谁切不是切,难不成俊点的陈大根切的更香?”后面排队的人有意见了,肉就是肉,顶多分肥肉瘦弱,肥肉比瘦肉抢手,管谁切不是切,非得盯着陈大根让他切。
年纪大点的嘴上没把门的开起了玩笑,“小媳妇,小姑娘就喜欢找陈大根切肉,有把子力气的汉子就是吃香哩。”
而且这不知哪来的俏姑娘,一张美人面漂亮得像是年画上走出来的人,非得让陈大根切,真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李月秋权当听不到,她才不管他们说什么,她就要陈立根给他切。
那边背对着人搓洗猪大肠的人终是站了起来,拿挂在腰间的布擦了擦手,大步走了过来接过黑脸青年手上的杀猪刀,手上还带着一股腥味。
他头也不抬的问李月秋,“要啥?”语气不耐,声音很粗,好像切了肉就想李月秋马上滚蛋,这副样子比之前更想和她撇清关系,就差在脑门上写几个字了,她亲了人两口倒是还把人亲疏远了,真是的。
李月秋听出了他嗓音里的不耐烦,不过她不在乎,这会好好的相看自己要哪块,案板上的肉好的没几块了,她仔细又耐心的挑了一会,挑的时间可够长的,最后才指着一块肥肉相间的肉,说要两斤。
陈立根手中的杀猪刀快速一挥,手起刀落,手臂肌肉鼓涨,刀锋雪亮,利落的砍下一块肉来,丢给旁边的黑脸青年。
黑脸青年上称一称,眼神古怪,咳了一声,“两斤三两……大根,多了。”最后几个字压的很低,大根一向是最有准头,一刀下去,足称的,这一次给人多切了三两,真是砸招牌。
“多就多了,我可以拿带鱼……”李月秋刚想说多就多了吧,她身上的钱不够的话,可以拿今天在供销社买的带鱼换,排队的队伍里,就有扛着粮食来换肉的,只要两种东西价格上合适,东西都是可以相互换的,带鱼好吃难买,不比猪肉差。
但陈立根在听到多了三两的时候,已经重新提了刀,把称上的肉拿下来,一刀下去切了一块肉出来,又丢上去称,这次够两斤了,一分都没多。
他用粽叶随着挂钩的地方穿梭过去,极快的打结系好,递给李月秋,粽叶上油腻腻的,陈立根的粗糙的大手也油腻腻的,爱俏的姑娘都不喜欢这么伸手拿,沾一手的油花。
李月秋没一点儿嫌弃,立马把胳膊一伸,手腕露了出来,白嫩的简直晃眼。
她用手指勾住粽叶,手上染得油花花的,指腹被勒出一条带油的痕迹,她拿出绣着蝴蝶的手帕擦干净粽叶上的油花,然后把手帕收回兜里。
她买了肉退到一边,给后面排队的挪位,不过不忙着走,李月秋看着手上的肉耷拉下脸,多了就多了,她话都没说完,陈立根急什么急,还有,不是她想占便宜,给自己的一两不多,别的女人倒是白搭上肥肉。
李月秋心里头拧了起来,她拎着肉打算走了,不耽误陈立根卖猪肉,倒是李大有不知道是不是理清楚事情了,农村基本看不见什么肉,就是赊也要先赊一块,这会慌急忙了的过来排队买肉了。
李月秋只能在旁边等他,案板旁边的草丛里有只笼子,里面关着好几只的兔子,灰毛白毛的都有,一只只挤在一起胖乎乎的。
她觉得有趣,蹲着玩了会兔子,给兔子喂白菜,白皙的手腕像是开春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脆弱的好似一掐就断。
但喂了一会,有人走了过来,浓重的大片阴影黑压压的罩住笼子前的李月秋。
李月秋捏着白菜叶抬头,太阳落山,夕阳缓缓褪去,逆着薄夕的光,她一时看不清走过来的是谁,等看清是陈立根,却见陈立根拉开关兔子的笼子,大手从里面抓住一只兔子,拎着它的耳朵,走回案板处,把兔子放到案板上极快的按好,手中的杀猪刀抬起,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带起一抹亮光倒映在李月秋含水的眼眸中。
随即刀锋落下,人群中有好几个人惊呼出声,陈立根直接把兔子头跺了下来,兔头从案板上掉了下来,咕噜噜的滚了一圈滚到李月秋的脚边,她猝不及防的退了一步,捂着嘴巴险些叫出声来。
“拿去。”案板上鲜红的血染了一片,汇聚成一股从案板上滴落了下来,淹没进土里,刀尖滴血,陈立根拿布擦干净刀锋上的血迹,脸色很淡,“你要的。”
案板前刚刚可劲往李月秋身上凑的小伙子也被吓的不轻,他见那漂亮的人儿在那喂兔子,笑起来的时候勾人夺魄,美轮美奂的一张脸简直让人看得身体发热,又想起她非要陈立根给她砍肉,心里头泛起酸味和不屑,难不成这漂亮的女人真是冲陈大根来的?看上来了陈大根一身的力气?她不知道陈立根穷的叮当响,粗人流氓一个?
比陈大根好的男人多了去了,一合计,买肉的时候对着陈大根指手画脚,让他现宰一只兔子给他,点名要李月秋喂的那一只,还语气嚣张的从兜里拿出钱来摔案板上,今天这摊子不但卖猪肉还卖兔肉,有已经杀好剥了皮的兔子,黑脸青年把兔肉给他让他挑,这也是现杀的,没过夜,都是新鲜的,但他不要,非要陈大根给他特新鲜热乎的杀他挑好的那一只。
没想到这陈大根一点都不带犹豫的,抓了兔子,皮都不剥,手起刀落,兔子头就被活生生剁了下来,案板上的兔子四条腿还在那垂死的蹦跶,他脸上挂不住,觉得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也落下面子,想找事,但心里发毛直泛哆嗦,只能对着地上呸了口唾沫骂了三个字,“狗东西。”抓起案板上的兔子又去捡了李月秋脚边的兔子头,灰溜溜的走了。
李月秋还怔在原地,编花的头发辫散了几缕出来,被风吹得挂在白腻的脸颊上,模样狼狈,李大有也不排队了,忙过来看她,和她说话她也没反应,吓得李大有,一声声的喊,怕人是不是魇住了。
在案板处卖肉切肉的陈立根手里的刀挥落的更重了,案板都在咯吱咯吱的摇晃,他砍下一块肉也没称,穿好走了过来,递给李大有,声音粗噶的说:“害怕就回去。”
李月秋一下回神了,眼眶红的厉害,唇瓣咬的紧紧的,她抬手用手背把耳边脸颊上的头发丝拢回去,瓷白的小脸整张的露了出来,露出个笑来,娇弱怯怯的说:“我没怕你。”她声音轻轻的透着坚定,陈立根却是转身回去忙活了。
李大有手上的肉沉甸甸的,他也不知道这肉几斤,多少钱,陈立根那边也没和他说钱的事情,他只能估摸的斤两,把钱给了黑脸青年,带着李月秋走了。
之后两人回水湾村的路上,李大有时不时要转头看看车板上的李月秋,就陈立根那跺兔子的气势,他一个汉子看了都有些怵,月秋怕是被吓的狠了,一时倒是把自己的事丢脑后了。
不过李月秋也没啥事,就是开始的被吓到了,那兔子头就这么一下咔嚓的被杀猪刀给跺了,明明在前一秒她还在喂那只兔子吃白菜叶的,迟断头饭也不过如此了。
等到了家,远远就见蹲在院子门口的李老头,膝盖上放了几张纸,正拿着笔在写写画画,脸上的表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看到他们回来,把纸塞进了胸口的兜里,过来帮他们拿东西。
李月秋有些不好意思,她买了很多东西,面粉,麻酱,白糖,还有带鱼,这都不算,手上还拎着一块两斤的猪肉,自个都觉得太“阔气”了,城里人怕是也不敢像她这样买,刚刚进村的时候村里不少人都往她这看。
李老头倒是没说什么,老大在的时候,家里经常买这些东西,吃的用的很多,姑娘家要宽绰点养,“这尖嘴鱼搁不了长。”
他看着秋丫买回来的带鱼,家里没有水井,也没有冰箱,鱼搁不住。
“我今晚就把鱼烧了。”李月秋说完,喊着李大有告诉二婶晚上不要做饭,过来这吃。
她买了带鱼,今晚烧带鱼吃。
带鱼是凭副食本才能买的,以前大家都只吃黄花鱼鲫鱼之类的,六十年代的时候,带鱼才出现在人们的饭桌上,那个时候带鱼的价格很便宜,低于其他鱼类的市场价,不过价格低还是没人吃带鱼,因为在他们看来带鱼是一种“怪鱼”,长得和平常吃的鱼不一样,全身银白细长,尖嘴尖牙的条带状,长相另类,自然不受欢迎。
后来农村人民公社,报纸还有广播开始大肆宣传带鱼的好处,能治大脖子病,总之就是好处多多,这么多番的宣传,加上带鱼吃起来口感鲜美,价格还很低,又能治病,使得带鱼一下成为紧俏品,如今已经属于稀罕物,只能凭副食本购买。
李月秋上供销社的时候买了两斤的国产带鱼,最便宜的一毛八一斤,稍好一点的板带儿要两毛八,而三毛九的是极品带鱼,她一样称了一点,板带儿称的多,最便宜的和极品的拢的少。
没冰箱水井,鱼不禁放,她用水把带鱼拾辍好之后就开始做带鱼,在热油里滚几下炸,诈得金黄蓬松,放上去腥的葱姜和烧酒作料,再用瓦罐小火慢慢的炖。
二婶端着碗酸菜和新磨的麦子粉过来帮忙,酸菜是新渍的,味儿不是很重,也不太酸,焖一锅酸菜饭最是好吃,麦子成色不好,粉糙了些,比不了细粮,做清疙瘩汤会让麦香甜一些。
忙了好一会的功夫,其他的菜不费力耗时,都已经上桌了,就差瓦罐的带鱼。天都黑了,厨房燃起了油灯,房里散发着只有过年才能有的香气,李月秋垫着湿帕子把炖带鱼的瓦罐盖子掀开,捂得严实的香气一股脑的冒了出来,带着袅袅的热气,香飘四溢。
她把罐口的热气挥散开,想看看带鱼炖的怎么样,这时院门响了。
坐在门口的李大有去开门,去了好一会也没回来,李月秋把瓦罐盖盖上,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听到了张丽云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哎呦喂,罪过罪过,早上拖到了现在,QAQ看在不短的份上原谅窝~感谢在2020-02-03 01:08:43~2020-02-04 22:4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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