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眠的问题, 她没有马上回答。
直到红灯变成绿灯,她牵着他过完马路,在马路另一边等车的时候, 她低头, 面色不太好看地反问眠眠:“你希望他是谁?”
他微微张嘴, 像是被问到了, 几秒之后,他反应极快地停下来,伸出双手,抱住程安好。
“妈妈,不管他是谁,我都只要妈妈。”
程安好心一软,带着歉意摸摸他头顶。
是她太敏感, 他只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 把这种问题抛给他, 的确为难。
但程安好明白, 眠眠心思细腻, 一定是猜到什么,不然不会是这种反应。
“对不起,大人的恩怨不该转移到你身上。”
“眠眠。”她蹲下, 面对着他, 认真说出她考量许久后的想法,“你喜欢他,在心里觉得他是你的谁, 妈妈不会干预你。”
“因为那是你的自由。”
“但是,下次不许不过问妈妈就跟人家走,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
她温柔耐心地嘱咐,眠眠不能全听懂,但还是笑着点头,钻进她怀里撒娇。
程安好无奈,只能将她抱起。
漫天雨幕中,母子俩的温情融了雨水的寒意。他们也没发现,下雨天拥堵的马路对面,有一个男人,一直在默默目送。
***
熟悉项目后,程安好来的第二周就帮项目组立下大功。现在新药合成的第一步一般都是先导化合物筛选,筛选之后,可能的活性化合物再进行相应靶点和活性部位的检查。他们这批针对2型糖尿病的DPP-IV抑制剂筛选出的先导化合物,进一步进行体外实验时发现,没有一个具有应有的活性,这意味着他们之前的工作都是白费,一时项目组的人情绪陷入低迷。
程安好的研究生项目刚好跟抑制DPP-IV的作用机理相关,这方面她颇为熟悉。她仔细研究他们设计的实验路线和检验方法后,根据自己的经验进行改进,果然,换了符合新药审评的新方法后,筛选出的化合物在体外都表现较好活性,这说明他们前期的工作有效且高效,项目组顿时干劲十足。
经历这件事后,负责糖尿病新药研发的总工程师不肯程安好调去其他城市,一心劝她留下来,甚至,还把电话打到了温穗那里。
温穗只能笑着回:“她去哪都是在霍氏发光发热,这事我干预不了,我不能为了你顾此失彼啊。”
程安好也在犹豫这件事,她私心是想离开C城,但跟这里的同事也建立了一定感情。而且,重点是,一向乖巧的眠眠听说又要搬家,哭着闹着,死活不肯。
她无奈,只好暂时留下来。
周末的时候,她把眠眠放到托管中心,下午六点去接他。
但不知为何,这几周她去接他时,他整个人格外兴奋,脸上的笑容也多起来。
明明之前,她发短信警告过许箴言,以后不能随便把眠眠接走。
托管中心的老师一直笑脸相待,给人感觉一切如常。
程安好心存疑惑,但也没深究。
最近项目组的一款仿制药的生物等效性实验进入最关键的阶段,项目组所有人焦头烂额,程安好也必须在晚上加班,所以,她把眠眠带到霍氏。
实验室自然不适合小孩子进去,他跟程安好所在组组长凯丽五岁大的儿子,一起在休息室玩耍。
那个孩子很调皮,从小被惯坏了,冒险精神极强,想到什么就必须实现。他怂恿眠眠跟他一起进实验室看看,他们妈妈工作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眠眠坐在沙发上,穿着小皮鞋的小脚悬在空中,晃了晃,拼命摇头。
“我妈妈说那里危险。”
可那孩子不听劝,见眠眠不去,自己坚持跑出去,眠眠担心他,跟在他身后。
实验室的大门有指纹锁或数字密码,刚好,那个孩子见过凯丽输密码,一直记在心里。
两个小孩进去后,光是外面几层门的除尘清洁装置,又是鼓风又是风浴的,快把他们绕晕了。
眠眠一直在扯他出去,可他不肯。进去后他看到桌上一个关着实验用大鼠的笼子,好奇把它提起来,毕竟是孩子,力气小,一时没提稳,笼子倒了,大鼠跑出来,那个孩子受到惊吓,手一挥,打翻了桌上的一瓶试剂,液体刚好洒在旁边穿着短袖,裸露着手臂的眠眠身上。
□□,具有一定腐蚀性,眠眠瞬间感到皮肤的灼痛。
幸好,在里间开会的大人听到孩子的哭声,马上发现了。
医院。
医生简单给他做完包扎,眠眠坐在急诊室外,红着眼,泪光汪汪,左手臂还绑着惹眼的纱布,怪可怜的。
程安好原本还想责备他几句,瞬间说不出口。虽然错不在他,但他莽撞地跟人闯进实验室,明明可以告诉大人,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医生说,仔细养着,不碰水,按时涂药,留疤的可能性不大。
但程安好的心还是悬着,幸好这只是腐蚀性不强的低浓度□□,如果换成浓硫酸,后果她不堪设想。
“妈妈去取药了,你乖乖在这等我。”
程安好语气颇冷,眠眠有些愧疚地看她一眼,很快埋下脑袋,只是点头。
等她回来时,意外看到,眠眠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熨帖的西装,领带系得规整,皮鞋锃亮,他像是从什么会议上赶来。
这年头的孩子,几乎人手一个电话手表,不久前,程安好也给眠眠买了一个。
她可以断定,这个不速之客,就是那个小鬼叫来的。
程安好刚想上前,看到他进一步动作,停住了。
只见男人弯着腰,举着眠眠的手臂,很轻,很温柔地给他的伤口吹气。
眠眠噘着嘴,含着泪光,一脸委屈。
“爸爸,我以后还能跟你一起搭积木,一起玩手办吗?我这只手是不是用不了了。”
许箴言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揉捻他小手缓解疼痛的动作也停下来。
“眠眠,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吞吞喉结,眼前像他人生中答过的最难的考卷,而就在刚才,那道卡了他很久,挠心挠肺的难题,好像瞬间得解了。
他头脑一片混沌,心里泛起紧张。
私心,渴望着能再听一遍。
下一秒,眠眠伸出自己没受伤的手,抱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认真甜糯的语气说道:“爸爸,我还想跟你一起玩积木。”
许箴言笑了,已过三十的男人,眼角笑出些微不明显的细纹。
他跟眠眠拉勾起誓,那一瞬间,他一颗空缺了四年的心,好像被他填满了一半。
那晚从医院出来,他坚持要送她们回家。
车开到楼下,他直接打开后座的门,把睡着的眠眠抱起,等她带路。
她跟眠眠暂时租在普通居民区一八十平米的房子。地方不大,装修也很老旧,但住她们母子,已是足够。
程安好把眠眠放回他房间的小床上,再出来,就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手里翻动茶几上那本相册,对着照片发呆。
“眠眠不懂事,今天麻烦你了。”
她的声音打破静谧,她静静站在那里,言语没有过多感情,赶人的意味十足。
他摇头,对上她的眼,嘴角浮现苦涩无奈的笑意。
“程安好,今天孩子叫我爸爸了。”他答非所问,声音显而易见地微扬,单纯地,想找人倾诉。
“你不懂,当时我是什么心情。”
“从小到大,我不是情绪起伏大的人,但当时,我真的想把他抱起,当着周围所有人的面,告诉他们,这是我儿子。”
他嗓音依旧清冽如薄荷,尾音,又带着他独有的慢条斯理的深沉,自顾自在回忆刚才的一切。
三十而立,已过三十他才知,结婚生子,这种生命的延续,在经历时才会体验到底有多美好。
程安好在一边冷冷打断他的温情。
“以后不能瞒着我把孩子接走,不管多久,都不行。”
以眠眠今天打电话叫他的熟练程度,程安好明白,这绝对不是第一次。
他浅笑着颔首,没反驳。
“眠眠总求着我说托管所无聊,让我接他去俱乐部玩,我心软,忍不住答应他。”
“孩子你教得很好,这些年辛苦了,他很讨人喜欢。”
“如果你工作忙,没必要把他放在托管所,我工作的时间和地点相对自由,我可以…….”
他没说完,被她打断了。
“许箴言,我不反对眠眠跟你见面,是因为眠眠喜欢你。”
“但这不意味着,我会允许你随意走进我们的生活。”
“你要知道,当初我把孩子生下来,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现在得到你们的感激或同情。”
“孩子是需要父爱,但没必要硬生生拼凑一个不会幸福的家庭,去让孩子得到父爱。”
“最近我工作上刚安定下来,过一段时间,我会跟法院提出诉讼离婚。”
最后一句话说完,她明显感觉,沙发上坐着的人身躯一震。
他突然站起,看她的眼神,透着无力和执拗。
“除了离婚,我什么都依你。”
“我可以给你足够的时间,但我不会让我儿子叫别人爸爸。”
程安好双手抱胸,笑了,眉眼里那几分疏淡决绝,格外刺眼。
“许箴言,我可以答应你,眠眠的爸爸,我只承认是你。”
“但你不记得小时候电视剧里主角经常说的一句话吗?”
“我们,回不去了。”
话音落下,他突然站起,走到她面前,把她禁锢在怀里,程安好使劲,怎么也挣不开。
“我不信什么回不去,也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
“过去我不够珍惜,我知错,重新找到你跟孩子,我会改。”
程安好放弃挣扎,在他怀里,闭眼,觉得可笑。
“我爸的一条人命,你们家对我一直存在的偏见,还有,跟你纠缠不清的苏温尔,你说说,我们之间有可能不计前嫌吗?”
他失了神,手臂松了,程安好趁机推开他,直接打开大门。
“走吧,时候不早了,我不想再跟你多做纠缠。”
他木然地迈开步子,经过她身前时,又说了两句话。
“程安好,过去我欠你很多。仓促地结婚,没有顾虑周全,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等我发现自己的错误时,你已经走了。”
“开始我选择跟你结婚,只是觉得合适,也有被逼无奈的成分在。”
“但经历这么多,我能明确地告诉你,不一样了。”
“我还是想找个人安稳地过日子,但那个人,现在非你不可。”
“不完全是因为孩子,也有我自己……”
说到这,他停顿了。程安好别过脸,表情不太轻松地抿唇。
“这里没有安保也没有物业,你跟孩子住这不安全,回丽水吧,那里离眠眠上学的地方更近。”
“你不想见我,我可以搬出去。”
程安好毫不犹豫地回了句“不用。”
他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关上了门。
那一夜,程安好抱着孩子,失眠很久才昏昏沉沉入睡。
而楼下,漫天星月下,他坐在车里,守了一夜,落了一地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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