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一月中旬,今年春节来得早,高校学生早放了假,以往热闹熙攘的校园归于宁静。不用上课,程安好依旧坚持八点准时上班。
C大药学院药物化学系自己有独一栋的四层研究楼,蓝色药学大楼的□□层,也属于这个专业,足以见得药物化学作为药学院王牌专业的地位。
近些年高校本科教学抓得紧,程安好之前在B市的普通高校任职,因为教学成果显著,被调拨到C大,她一个仅有研究生学历的年轻讲师,在新学校一众学术界泰斗面前的确没有太多存在感。她唯一的优点就是,永远给人不计较得失的随性感,但为人处世在潜移默化中得到认可。
她研究生导师一届带了五个学生,别人问他对程安好的评价,导师笑得意味深长。
“程丫头啊,她是大智若愚。”
没人去深究那句大智若愚的含义,程安好也不会。
她喜欢在平庸中磨砺自己的心性,往往路上绊倒你的石头,可能是一块未被打磨的美玉。
她来C大一学期,药化系没有一个教授的课题愿意带上她,周围同事挂名的文章一篇接一篇,而她一心投入教学工作,只是听到哪个课题缺人找她帮忙,她都会默默把她能做的做好。就像这次放假了,宋院长的项目缺人,她主动每天来实验室报道,从没要求什么,但只要她经手的事,一定能做到最好。
宋院长前段时间笑容亲切地问她,跟药剂那边合作的一个肿瘤靶向递药新剂型的项目,现在已经进入临床,她有没有兴趣跟进。
她一直对新药临床试验感兴趣,自然不会说不。
就因为这个项目,她认识了C大附属医院正在使用这款新药的受试者许焕东许老教授,去医院看望受试者时,又意外地听到许教授对孙子半是怨念半是自豪的抱怨。
程安好还记得她站在病床前的心情,那句:“老师,您说您的孙子是叫许箴言吗?”
她是颤抖着说出口的。
她心里感激涕零,缘分终于眷顾了她一回。
程安好那段时间跑医院跑得很勤,她不怕脏不怕累,护工的活,她也全干了。
见得次数多了,许教授对她也热络起来,有一周她一次也没去,他还特意推着轮椅去问护士长,那个总来记数据的小程姑娘去哪了?
护士长是收她零食水果收得最多的人,立马学林黛玉皱着一弯柳叶眉,低头四十五度望地。
“小程啊,最近被家里逼着相亲,唉,真可怜。”
一直为孙子人生大事犯愁的许教授眼神瞬间矍铄。
之后,许教授跟她提出想安排她跟许箴言相亲,她只笑着点头,梨涡浅浅。
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一次相见,她花费了多少努力。
想起上周那个无疾而终的电话,还有他们约好的,今晚的见面。
程安好眼里多了分期待。
他说,他想跟她谈清楚,不想她以后后悔。
她说好,心里想的是,你不会知道我选择迈出这一步时有多坚定。
邻近傍晚,今天实验室最后一个大课题的实验做完,明天研究生放假,她也不用来了。
程安好收拾桌子的时候,电话响了,H市的号码,她眉头不经意一皱。
接通后,是她妈熟悉的大嗓门。
“程安好!你翅膀硬了是吗?你姨妈给你安排的相亲都不去,人家在C城有房有车赚的还多,不就是结过一次婚吗?你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姑娘凭什么嫌弃人家。”
她有一个远方表姨在C城定居,退休后在社区办了一个婚姻介绍所,程安好这一年的前十九次相亲,都出自她手。
听到孙明兰嫌恶的语气,程安好的音调骤冷。
“那你知道人家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吗?”
“我程安好再不堪,也没到上赶着给人当后妈的地步吧?”
孙明兰噎了半秒,反应过来后立刻反击。
“后妈怎么了,谁说后妈一定是坏的,结过婚生过孩子的男人会疼人!”
“你当个破老师能挣几个钱,你哥要娶芊蕙,在B市买车买房不要钱?老家房子还房贷不要钱?你爸每个月都要去医院不要钱?程安好你认清现实好不好?赶紧找个条件好的嫁了!”
程安好不自觉冷笑。
“妈,我有时候在想,你是迫不及待想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程天骄要娶夏芊蕙那是他的事,我也不计较这些年我寄回家的钱你私底下给了他多少,他没本事结不了婚,你就惦念着我结婚的那笔彩礼钱。”
“我告诉你,我的钱给我爸治病天经地义,我也心甘情愿,但给别人,我死都不会同意!”
孙明兰在那边气急败坏,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清甜的女声。
“阿姨,安好不懂事,您别跟她置气,我来劝她几句。”
是她哥程天骄谈了五年的,有B市户口的女朋友夏芊蕙。
孙明兰瞬间把电话给了她。
“安好啊,我是芊蕙。”
“我们正准备出门吃饭呢,阿姨可大方了,毕竟我难得跟天骄来你们家一次不是。”
“只可惜叔叔,因为心疼钱不肯去医院透析,我们去酒店吃大餐,他只能瘫在床上,怪可怜的。”
程安好本来不打算跟她计较,听到这里,她无力闭上眼,怒火中烧。
“我上个月不是才转了两万回去吗?你们有钱去外面吃饭,没钱带我爸去看病?”
“你那点钱哪够花的,老家的房子要交房贷,你哥的车贷每个月也得还,叔叔一周要做三次透析,去一次就是六百,你当你那点钱能花多久?”
“不跟你说了,我们要出门了。”
“阿姨让我转告你,今年不带结婚对象回家过年,你就别回来了。”
说完,那边冷冰冰把电话挂了。
程安好嗓子很涩,堵在喉咙那句:我想跟爸说说话,被活生生咽下去。
“什么时候回去?”
赵霁山倒了一杯热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眼神关切地递给她。
他跟她都是B大毕业,是她的师兄,现在已经评上副教授,成了她同事。她初来乍到,赵霁山没少照顾她。
“下周的票。”
赵霁山跟她的出身很像,靠读书这一条路,慢慢走到现在的位置。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大三那年迎接新生,一个瘦小的姑娘背着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像一株发育不良的小豆苗,形单影只地从校门走进来,一开口是纯正的东北口音,问他宿舍怎么走。
小身板不结实,眼神却格外的亮。
一晃就让他想起他的当年,一直以来,他对她多有关心。
“那一路顺风。”
男人露出温和的笑,在学校浸润了十几年的男人,身上自带书卷气,温润的一双眼,望着你说话时,总能让人感觉宁静。
程安好礼貌地点头。
她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间差不多,她该去跟他约定的地方了。
***
今天是KPL团聚夜,相当于王者荣耀职业联赛的年会。
每年的流程差不多,各个俱乐部准备一个热闹喜庆的表演,然后是颁奖环节,表彰一年的最佳俱乐部、经理、教练和解说,还有各个位置的电竞选手的最佳荣誉。
今年Z.W战队成绩不好,但因其强大的粉丝基础和管理能力,他们还是拿到了“最佳俱乐部”的殊荣。
许箴言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西装,坐在角落,气质清寂疏冷。
听到获奖时,身边的小屁孩们还有些激动,他自嘲一笑。
电子竞技,不是冠军,其他任何花里胡哨的奖,都是狗屁。
俱乐部的经理怀孕八个月在家安胎,这个奖只能是他这个俱乐部老板兼教练去领。
当他出现在红毯,慢步走上台时,台下的女性呼吸一凝。
有人生来是聚光灯下的宠儿,利落干净的发型,狷狂的眉眼,这个男人身上自带野性和置身事外的寡淡清冷,冰与火的融合,足够撩人心扉。
不知是不是联盟刻意买的热搜,反正当晚,#KPL最帅教练#的话题,进了热搜前五。
有人只为他的外表着迷。
有人为他带领Z.W战队拿下三个冠军开辟王朝的光荣历史赞叹。
有人深扒他的过往,二十岁打入电竞圈,打职业时拿下六个冠军,六次FMVP的殿堂级天才选手,出道即巅峰。
程安好在咖啡店等到晚上十点,打开手机看到微博推送的关于他的消息,她才懂了他为什么失约。
她平静地从咖啡馆走出来,去了另一个地方。
团聚夜结束已经是十一点,大家在车里都昏昏欲睡。
俱乐部的司机老陈跟保安唠了几句磕,正准备踩油门开进别墅大门时,副驾驶的车窗被敲响了。
许箴言不耐地皱眉,他睡意很重。
车窗是黑色的,外面是暗沉沉的黑夜,不知不觉,还开始下起大雨,他完全看不清外面是谁。
车外的人格外执拗,淋着雨,指骨重重叩在冰冷的车窗上。
许箴言冷着脸把车窗摇下来,看到车外站着的人后,心一震,脸色瞬间白了。
程安好穿着一件黑色的修身羽绒服,瘦小的身子,像是融进黑夜里。盘的一丝不苟的长发,被雨打得湿淋淋,狼狈、凌乱。
她脸上的雨水一点一点没入她的脖颈,打湿里面白色的毛衣,许箴言清楚看到,她的下巴在抖。
今天他把手机落在俱乐部,跟她的约定,也被这几天接踵而来的琐事落得一干二净。
许箴言喉结滚了滚,心里蔓延的愧疚让他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无地自容。
到嘴边的对不起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擦了把雨水,冷得发颤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许先生,能谈谈吗?”
很多年后,他扪心自问,他一个从不做没把握的事的人,怎么愿意跟一个他看不透的女人莽撞结婚,许箴言觉得,人性奇怪的化学反应,发生在这晚。
他把她领回俱乐部,机灵的妖猫要来一套新的队服,让她能去洗一个热水澡。
洗完澡后,她跟他上楼顶的观景台,正式开始他们今晚的谈话。
“许先生,结婚毕竟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许先生的家庭我通过许教授多有了解,我想我家里的情况,你也有知道的权利。”
“嗯。”迎着冷风,他开了火机五次,才点燃一根烟。
“我家在H省H市,中国最北边的省份,我父母是靠馒头铺卖馒头包点为生。两年前我爸查出有尿毒症,我妈要照顾他,馒头铺租了,家里一直是入不敷出。”
“我还有一个哥,大我四岁。他在B市一家软件公司工作,这几年一直在准备结婚,自身难保,我爸的病,一直靠我撑着。”
“所以我的家庭条件很一般,甚至有很多拖累,用以前的话说,我跟你是门不当户不对。”
说到这,她莫名低头笑了。
“相亲时你说的结婚,我愿意。”
“但你做决定前,这些话我必须要跟你说,不想你以后后悔。”
空气静默了许久,许箴言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Z.W大码的长袖队服盖住她一半大腿,黑色的披肩围着,显得人愈发娇小,浓密乌黑的发披散在后背,露出白净的侧脸,她的眼睛纯净温和,嘴角似乎还带着点笑意,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不用为难,以你的条件,该拒绝就拒绝,我绝不纠缠。”
她语气清冷洒脱,不卑不亢。
许箴言深深吸了一口烟,眼里映衬漆黑天空的阴郁,晦暗不明。
许久,他瞥见那个故作镇定的女子,放在膝盖上紧紧交叠在一起的五指。
那是典型的缺乏安全感,自我保护的姿态。
他一只腿搁在转椅的下梁,猝不及防转了个角度,刚好跟她面对面。
双手抱胸,他微微侧头,露齿一笑。
“明后天是周末对吧?”
“嗯?”她皱眉,疑惑他奇怪的问题。
“那下周一吧,去领证。”
说完,他摁灭了烟,对她露出相遇以来,第一个让她感到真实温暖的笑容。
那笑容像对她说:有什么可怕?
你敢过来,我就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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