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程安好在四中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她依旧木楞,每个课间把自己钉在座位上,遇到不会的难题可以跟它瞪上一天。竞赛班的同学路过,偶尔看不下去,会帮她指点几句。
期中考,她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她一个借读生从月考的两百多名直冲进四中的前五十。
四中的前五十意味着什么,F大Z大稳了,冲一把能上B大Q大。
重点中学大多以成绩说话,慢慢,高二班上愿意跟她说话的人多起来。而在竞赛班,她终于有了第一个朋友岑英子,也是平日辅导她最多的人。
人人看到的都是她表面的光环,却不知道那段时间她把不到六小时的睡眠时间硬生生压缩到三小时以下,这些进步,都是她不要命一点点拼来的。
慢慢地,所有的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但程安好一直记得,这一切的源头在哪。
他的那本笔记,她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睡前都会翻一翻,里面的知识点早已倒背如流,她看它,是一种莫名的归属与寄托。
岑英子属于天赋型学生,为人热情,成绩优异,唯一的缺点就是嘴碎,喜欢在背地里嚼舌根。
而她最好的倾诉对象就是沉默寡言的借读生程安好。
她说其他人时,程安好只耐心听着,只有提到许箴言,她灰暗平淡的瞳孔才会有别样的光芒。
程安好不得不承认,岑英子评价一个人总能一针见血,她评价许箴言的那句:我觉得他投错了胎,应该去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里当个恣意江湖又悲悯众生的侠士。她一直记得。
少年时的许箴言,人缘极好,跟谁都可以胡天侃地,老师眼前卖乖,骨子里又有从小养成的矜贵叛逆。他骄傲但不孤傲,不论何时何地遇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都会不遗余力伸出援手。
她听说他会偷偷帮班上贫困生交了教参费,也会在班级球赛缺人时脱了外套直接上场。他本身最喜欢数化,但愿意为了学校荣誉与老师期望,榨干所有课余时间报满竞赛项目。跟前科众多的差生因班级矛盾打架,教导主任愿意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坚持跟那人一样领罚,结果两人蹲教务处蹲了两天,俩门神最后成了兄弟……
很多很多事,让程安好想起一个词--“少年侠气”。
他生来像日月恒星般耀眼,慷慨热情地把光芒分给他人,却不知,微末星光有时会变成一个人的宇宙。
她开始卑微地守住这个秘密,一场独角戏,是她黑暗岁月里自娱自乐的光明。
她是个聪明的爱慕者,她制造的所有偶遇的机会、刁钻却刚好能看到他的角度,隐晦不经意,不让人察觉。
体育课,她报了自己从没接触过的排球,因为篮球班,就在隔壁。
每次集会,她都会主动留下清扫操场垃圾,高三一班在最南端的位置,刚好是清扫的开始,如果她走得快,可以赶上他们散会的背影。
竞赛课对她而言少了难堪,多了分期待,因为偶尔,他会来听课,她抬头看黑板时,余光能瞥见第一排毛绒绒的脑袋,以频繁的频率打瞌睡,她低头偷笑,没人在意她为什么笑。那段时间,她竞赛成绩也提高得很快。
校运会,她低头刷题的间隙,偶尔抬起头眼神扫过全场,一百米的赛道,她隔很远就能清楚勾画他的身影。
赛道边围着很多女生,程安好不敢也不想挤进人群,远远看一眼就好,却在终点处看到一个女生亲昵地踮脚为她擦汗时,愣住了。
“别看了,眼睛都直了。”岑英子的声音无可奈何又带着同情。
“那是苏温尔,咱们年级铁打的年级第二,第一是谁我就不说了。”
“一看你就不如有些女生疯狂,你跟许箴言跟得多了,就会发现他身边十之八九会有她。”
“这俩人算青梅竹马,初中部一直升上来,你别看许箴言人缘好,但对女生一直分寸感极强,苏温尔算唯一能近他身的。”
“这俩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人好看各方面还优秀到没话说,老师都放弃了,由他们去。”
岑英子说完最后一句,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暗含的意思,她能看懂。
她低头,从岑英子既然知道的震惊中醒来,尴尬地笑了笑,最后“嗯”了一声。
她知道的,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长,是四中四百米跑道无数圈也绕不成的圆圈,她在这头,他在那头。
一学期很快过去,厉兵秣马多日,终于要上战场。
程安好没想到,全国化学竞赛她自我感觉发挥不差,结果,连三等奖都没够着。
同期竞赛班,化学组有许箴言和胡海两个一等奖,拿二三等奖的人有十几个,而她,一无所获。
她唯一一次主动去办公室找老师,再次确认一遍成绩。
老师直接甩给她上面发下来的奖状,她翻到最后,也没她的名字。
她忘了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回教室的,又是怎样在周围人看戏惊讶的眼神中,无力地埋在课桌上。
来四中借读的其他同学,可能也是不适应环境,拿到几张不痛不痒的奖状,总体成绩不太好。
最让人意外的是她,毕竟是在进度完全不同的情况下用半学期挤进四中前五十的人,被视作拿奖的种子选手,结果扑空了。
她在竞赛班的最后一天,岑英子回头看她,发现她第一次没有立着脑袋分秒必争地听课,她蜡黄的小脸,呆滞地望着窗外,思绪好像被抽空了,惹得她莫名心酸。
下课时,她发给每一个同学明信片,趁她去厕所,在讲台上鼓动大家给即将回去的她写几句话留作纪念。
大多数人没有理睬,明信片被夹进不常用的书里,或者直接扔到垃圾桶。
但最后,还是要回几张,程安好收到时,紧紧抱住岑英子,红着眼道谢,她很高兴。
离开的前一晚,她仔细翻看仅有的五张明信片,发现了她最眼熟的字迹,来自他的。
苍劲利落的笔道,他写的简单明了:同学,长路漫漫,祝前程似锦。
她盯了许久,最后,笑了,又哭了。
你瞧,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但这一句话和这一个人,她刻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离开那天,老校长特意从H市赶过来,在四中校门口,亲自接他们回去。
她跟一群一中同学站在一起,看到老校长弓着背,赔着笑意跟四中校长握手,一句句道着感谢。他很瘦,身形单薄得像能被风吹走,鬓角的白发不知不觉爬满一侧。他笑起来颧骨高、皱纹深,一中同学常说他有不怒自威的凶相,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现在站在寒风中一直弯着腰,面容苍老卑微。
而对面身宽体胖的四中校长,敷衍地笑笑,很快把手抽走了。
他们想起他们离开一中那天,老校长疲累地站在讲台,眼神却是明亮的,满是期盼。
他说:“校长能为你们创造的条件只有这么多,你们的未来,要靠你们自己去努力。”
他不说他们也懂,为拿到这个借读的机会,老校长辗转多处。他清正一生,临近退休时丢了傲骨,为了他们几个学生,一定低三下四求过不少人。
比赛前一天,老校长特意打来电话,他有严重的老慢支,在电话那头咳得断断续续,却还是乐呵呵笑着,跟每个人都说了一遍竞赛的注意事项,还有温柔沉吟的一句:放平心态,不管结果,一中欢迎你们回家啊。
结果出来后,程安好表面一直都很平静,但见到老校长那一刻,喉头艰涩,眼泪喷泄而出,她怎么擦也擦不掉。
老校长第一个拍了拍她肩膀,笑起来皱纹依旧和蔼亲切,他对她说了一句:“还有高考呢,没关系。”
但回一中后,她退了竞赛队,再也不碰任何有关竞赛的东西,校长和老师都觉得可惜,但也没有强迫她。
她回去不久,岑英子把她拉进她们竞赛班的Q群,程安好没改备注,也没说过任何一句话,那个群就静静躺在她的列表里。
四月份,岑英子跟她发消息:“许箴言保送B大,我以为他会选择Q大的,可能是想跟苏温尔同校吧,苏温尔喜欢B大。”
她回了一句:知道。
群里面铺天盖地的恭喜,她每一句都认真看了,却没勇气同样跟他道一句—恭喜。
那年六月,凤凰花开正艳的时候,她收到了来自岑英子的快递,一本有机化学课本,翻开扉页,看到名字时,她的手颤了一下。
“我要出国读书了,这是我们毕业撕书时捡到的许箴言还算完整的课本,本来想高价卖给学妹,犹豫很久,还是想寄给你。”
“你心里的想的我都明白,也知道那次竞赛对你打击很大,但人总得朝前看不是?”
“如果你现在把他忘了,那这本书就卖了废品吧。”
“如果没有,那就别傻傻地天天盯着竞赛群连好友都不敢加,那里看不到他的消息。”
“试一试,一年后去B大找他,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说不定,当你程安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你不比任何人差。”
岑英子的几条信息,她看了很久,删删改改,最后只回了一句:“谢谢你英子,一路顺风。”
但那本书,她一直没扔,宝贝地把它夹在自己书架上。
高二下半学期,她过得浑浑噩噩,成绩不上不下。
从高三开始,她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不要命地学,稳坐年级前三名。
但高考本来就是变数很大的东西。考理综的上午她生理期突然到了,忍着痛考完,时间本来紧张,物理压轴题和化学工业流程题,来不及仔细去想就交卷了。
她心态受到影响,连带下午的英语,也发挥平平。
最后结果出来,她比预期少了三十分,但全国C9高校,有几所她依旧能上,还能选到不错的专业。
普通考生拿到她这个分数做梦都能笑醒,但她心情格外低迷,最后是她卖了大半生馒头的爸爸,戴着老花镜天天看那本高考志愿填报指南,替她敲定了H大,离家近,分数也不亏。
回学校拿毕业证书和团员档案的时候,听到老师说老校长住院了,肺癌晚期,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那天下午,她拿自己所有零花钱买了水果,去医院看他。
看到病床上她曾经最尊敬的老师形容枯槁的样子,程安好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好像自己绷着背脊强行抗拒阻拦的挫败,一下子把她压垮了。
老校长抓住她的手,眼里含着泪,却是笑着,终于问出哽咽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遗憾。
“我一直很自责,不知道擅自决定把你们送去一中读半年书是不是做错了。”
“听你班主任说,你要去H大啊,H大很好,但我总觉得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是我太固执己见,害了你们。”
老校长声音苍老无力,说完时,嘴唇还在颤抖,眼角的泪无声落下。
他的一生奉献给了教育,扎根在了讲台与学校那一亩三分地里。哪怕生命的最后,惦念的还是学生。
程安好红着眼在病床边深深给他鞠了一躬。
“校长,我从没后悔去一中,也很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真的。”
后来听说,程安好见完他那晚,他就走了。
像了却最后遗愿,一身轻松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七月底,录取通知书到了,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撕了它,宣布自己要复读。
孙明兰拉起扫帚,恨不得把她打死,嘴里一直骂着要她去死,她死都不会供她复读。
最后,是她爸一直把她护在胸前,每天起早多做五十个馒头,过了早高峰就骑着摩托去菜市场门口卖,偷偷攒钱给她生活费。
她高考分数漂亮,很多复读机构抢着要她,最后,她坚持去了一中复读班。
一中复读生质量不高,学习环境不好,师资也差,但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一年。
第二年六月,她如愿进了全省前五十,稳进B大。
老校长走后,一中校风学风每况愈下,那年高考考上B大Q大的仅有三人,而程安好占了一个名额,为一中复读班,打响了漂亮的招牌。
她去校长室领奖金的时候,对着历任校长照片墙上老校长的照片,露出这一年第一个,舒心轻松的笑容。
那年九月,她拖着行李去B大报道,药学六年本硕连读。
开学一个月,她终于在计算机学院打听到他的消息,结果却是,他三个月前出国了。
她若无其事地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活,遇到一群很交心的室友,收获可贵的友谊,大学规律的作息让她褪去曾经暗沉的肤色,换了发型,长相称不上惊艳,但胜在清秀白皙,显年纪小。大学六年里还遇到好几个追她的男生,但她一直投身学业,没有闲情开始一场校园恋爱。
每次高中的班级聚会,他们总说她是变化最大的人。
那个整天闷头刷题,沉闷坚忍,自卑怯弱的程安好不见了,她慢慢变得温雅,知性,又有着超乎年龄的从容。
只有那个一直没解散的竞赛群里偶尔弹出来的名字,勾起她心脏的钝痛,提醒那个她一直追逐,一直期待以更好姿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许箴言,她一直没有追上过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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