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高一开学第一天，云卿起迟了。
出门前，已经快到工地的云锦山打电话来，想让司机回去接她上学，但公司离家有点远，有这来回跑的时间，她自己都能到。
八点出头的时候雨已经彻底停了，云卿走得匆忙没带伞。
在距离学校还有八百多米远的公交站下车时，外面已经再次飘起了雨点。
雾蒙蒙一大片。
九点半开学典礼正式开始，她作为新生代表之一要上台演讲。
今天是进入高中第一天，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很重要，云卿初中的同学都没有在乐尚上学，漫长的军训期她不太想一个人独来独往。
穿过雨幕看了看远处学校的建筑群。
等了半分钟，她干脆把书包顶在头上冲了出去。
沿路都有商店，只要走过这一段，沿着建筑走应该能过去。
刚走两步，鞋子踩进水洼，溅起高高的泥水，落在过膝白袜上。
“哎呀！”
她惊呼一声，低头拍了拍，后背又暴露在雨中，传来阵阵凉意。
云卿又迅速起身，摸着后背湿哒哒的衣服，一蹦一跳地绕开前面大大小小的水坑。
她练过几年芭蕾，一蹦一跳很是轻盈，就连普通的跳跃也带着独特的美感。
雨势有越来越大的迹象，云卿冲得很快。
等一抹黑色印入眼中的时候，差点直接快撞上前面的人。
“抱歉。”
她迅速停住，差点踩水坑里，匆匆说了一声，甚至来不及看，只瞥见一抹黑色的衣角，就迅速越了过去。
一直跑到能遮雨的屋檐下，才气喘吁吁地拍身上的水。
顶在头上的书包已经完全湿了，但好在内侧能放水，云卿着急地检查了一遍，拿出里面演讲稿拍了拍。
为了准备这份演讲稿，她查了不少资料，遣词造句十分复杂，就连她自己也没能背下来。
雨幕中，一个黑色的身影正慢慢走近。
他的步伐走得很稳，像是在自家的庭院漫步。
雨水倾盆落下，打在地上激起蒙蒙的雨幕，有些虚幻。
身材颀长的少年走在雨中，没有撑伞，身上早就已经湿透，他微微垂眸，黑色的发丝搭在额头上，被雨水冲刷过的皮肤分外白皙。
两者勾勒出黑白分明的水墨画卷。
云卿正拿着手帕擦自己身上的水渍，看到他的衣服，愣了愣。
刚才差点撞到的人，好像就是他。
男生手里拿着一个包，上面印着乐尚的校徽。
校友？
她眼睛一亮，站在商店门口等着那人过来。
最好问问他在哪个年级。
要是学长，兴许能从他口中问些经验。
食堂哪个窗口的饭好吃？
那个老师最严格？
军训的时候需要做什么准备？
男生慢慢走近。
云卿嗓子里含着“同学”两个字，刚要脱口而出，却见少年步伐平稳，笔直地越过她和屋檐往前面走。
云卿愣了一下。
他不进来躲雨吗？
还是他觉得已经湿透，没有躲雨的必要了？
云卿犹豫着，不知道还要不要上去。
嗡——嗡——
手机突然响起。
少年的身影停顿了一下。
不到一秒的时间，但云卿却觉得是自己的原因，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
“喂，妈？”
李心美打完几圈麻将，看到外面下了雨，打电话过来询问。
“卿卿，你到学校了吗？有没有淋雨？”
“我忘记带伞了。”
“没带伞？！我看外面雨挺大的，你在车站等着，我给你送过去，很快就到啊。”
李心美着急地说了一声，背景传来其他几个阿姨让她回去打麻将的声音。
声音有些大，不知道会不会被听见。
云卿忍不住朝那个少年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压低了声音解释。
“不用不用，我快到学校了。就这样，等结束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李心美在那头叮嘱了几声，实在顶不住朋友的催促，终于挂断了电话。
云卿抬头看去，那个少年已经走远了。
黑色的背影隔着雨幕，像是涂上了一层薄雾。
她整了整书包，沿着屋檐跟上去。
乐尚作为市内最有名的高校，学校附近的生活系统已经发展得十分完善，街道两边都开满了专门为学生服务的书店和小吃店。
只要不走出去，沿着屋檐就能一路走到学校。
云卿加快步伐，和那个人并排走着，频频转头偷看。
穿过了几家店面，才忍不住小声开口：
“同学，你不进来躲雨吗？”
一边说，偷偷攥紧了掌心叠好的干手帕。
-
云卿站在操场工具房的屋檐下，看着外面磅礴的雨势，思绪有些恍惚。
微微皱起眉。
那个时候，段南川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她的思绪运转得缓慢，还没想出答案，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何露正在她旁边，伸手，掌心窝着接雨水，眉飞色舞。
“云卿，我们可真幸运，军训第二天就下雨，要是这雨能下一整天就好了。最好能下半个月，这样就不用军训了！”
周围的人立即赞同的点头。
“没错，没错。”
“求老天爷帮帮忙，可怜可怜我们这群苦命的孩子。”
“看来是我昨天求的雨起效果了！”
……
今天是军训的第二天。
乐尚是铁了心要整顿新生，杜绝不良风气，还专门请了军队的军人来帮忙训练，一切按照军队的严格标准执行。
昨天才第一天，不少人就被治得脚摊手软，真正见识到了军训的厉害。
今天站军姿才刚进行了两分钟，雨水伴着雷鸣突然落下，把所有人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云卿上辈子开学第一天就因为淋雨生病了，后来从感冒转为肺炎，整个军训都没参加，从那之后就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光是医药费都花费不少。
这次她决定好好调整自己的身体，从军训开始就没喊过累，每个训练都严格要求，甚至还有些期待接下来的野外拉练和打靶训练。
看他们讨论得激情澎湃，云卿道：“如果真的一直下雨，老师让我们回教室上课怎么办？”
“……”
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
何露双手合十，立即改口，拉着云卿一起拜了拜。
“别下了，别下了，拜托拜托老天爷别再下雨了。我宁愿踢正步，也不想写试卷……”
雷阵雨去得很快，不到五分钟就停了。
所有人喜忧参半地排好队，踩着未干透的地面开始踢正步。
乌云已经散开了，炙热的太阳露出来，烘烤着地面。
水汽蒸腾，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厉害。
教官抬头看了看阳光，一声令下。
“所有人，立正！现在开始站军姿！”
“教官，你没开玩笑吧？”
“现在站？！”
所有人愁眉苦脸。
教官哪管他们，朝隔壁班的战友招了招手。
隔壁的教官立即抬手，指挥三班整齐地走了过来。
脸上带着怪笑。
所有人都有些紧张。
军训才开始两天他们就发现，教官很可能不是来军训，而是专门来玩他们的。
每天变着法儿站军姿，一会儿做鬼脸逗你笑，一会儿戳痒痒□□你动。
谁要是真动了，马上加罚十分钟！
第一天大家涉世未深，一时不查，十多个人都被拉到角落里罚站。
此时一看到他们脸上的笑，瞬间怕了。
又要耍什么幺蛾子？
另一个教官已经抬起手。
“听我指挥，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整个三班的人走近，快要撞上，教官也没有喊停。
一班刚踢完正步，位置松散，间距拉大，三班的人穿着走进来，刚好把每一列隔开。
云卿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怎么站军姿对她来说都差不多，直到三班的第一个人闯入视野，突然想起什么，迅速回头。
一眼就看到，斜前方站在方队里的段南川。
他是三班的！
而且他站的那一列已经穿入云卿队列的前面，跟着教官的指挥在慢慢靠近。
段南川的目光毫无波澜，漆黑得看不见底。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周围的人都已经汗流浃背，他却干干净净，像是刚刚才加入。
眼看就要走到云卿面前。
“一二一……立正！”
教官卡着点只会。
段南川动作一顿，修长的双手合拢，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刚好就在云卿面前。
不偏不倚。
侧脸的线条十分漂亮，将雨后晴朗的蓝色天空勾勒出轮廓。
“向右转！”
教官再次命令。
云卿慢慢皱起眉，本来紧贴裤缝线的手指改而抓住了衣服。
教官道：
“现在开始站军姿！谁要是笑或者动一下，就去那边多站十分钟！”
他似乎有意为之。
每个班队列都是女生在前，男生在后，三班过来的时候刚好调转了方向，男生在前，女生在后。
现在面前站的都是不认识的异性，大眼瞪小眼。
还没开始，就莫名其妙想笑了。
教官看了看手表，指挥道：“从现在开始，站军姿半个小时，如果有什么……”
“报告。”
说到一半，训练时从不起哄的云卿突然开口，“我想换位置。”
对面的段南川一动不动，视线越过云卿的头顶，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似乎眼中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
教官满脸严肃。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不少人都回头看来，目光中带着疑惑。
云卿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声音降下来一些。“我不想站在这里。”
伴随着这句话，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到段南川身上。
就算教官在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是传来出来。
“对啊，教官，他们有仇。”
“全年级都知道了。”
“也是段南川不对，打扰人演讲，还迟到。”
“哎，老师，我申请站到云卿对面，我愿意主动帮助同学解决困难！”
“你想得美！”
……
云卿顶着炙热的阳光，眼尾扫到段南川那块。
他的动作从刚才就没变过，比她高大半个头的身材，视线能轻而易举地越过她的头顶，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在乎。
云卿坚定道：
“和别人无关，是我自己想站后排。教官，我愿意加罚二十分钟。”
教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回头瞅段南川。
“行吧，这是你说的，到最后一排站着去。”
“谢谢教官。”
侧身从段南川面前离开。
身后传来了教官很低的感叹。
“现在的小年轻，感情真复杂……”
显然是把他们当成正在闹别扭的情侣了，
云卿微微垂下眼眸，径直走到后排，手指紧贴裤缝线，直视前方，身体站得笔直。
眼尾扫过队列。
刚才她站立的地方，一个穿着迷彩服的背影微微弯了一下，脱离队列。
不到一秒的时间，又重新站直身体，被其他人遮住了。
本来教官要求的时间是半个小时，站完军姿，一班又训练了二十分钟，云卿才终于站满时间。
教官走过来，看了看手表。
“你要不再加十分钟？就能破军训记录了。”
军训这两天，每次有人犯错，就被拉去罚站，一次十分钟叠加，目前还没有站到一个小时的人。
云卿脸颊被暴晒得通红，泪水顺着鬓角滚落，在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条条水渍，最后消失在衣领内。
她紧紧抿着嘴唇没说话，身体却还站得笔直。
教官有些于心不忍。
“算了算了，休息吧。”
把手机一收，回头冲刚结束正步走的班级方队也喊了一声：“休息十分钟！”
听到命令，云卿立即放松下来，活动着手臂擦了擦汗，感觉双腿都快僵硬了。
只能一点点慢慢挪动。
“云卿。”何露快步走过来，一把扶住她的手臂。“教官也真是，什么花招都想得出。”
“当时你要是再忍忍就好了，较什么劲儿啊……二十分钟呢！累不累？”
“不累。”
刚开始站的时候是有些累，身体僵硬，紧绷着不敢动，后来超过半个小时就没知觉了。
现在一动，才觉得厉害。
她伸手揉膝盖，感觉弯曲都有些困难。
撑着何露走了几步，本来快要麻木的双腿慢慢活络起来，反而动不了了。
“你们怎么了？”
黄行光本来要去抬水，见两人停在路中间，拿着两瓶水跑过来。
“腿麻。”
云卿拉了拉嘴角，准备缓一会儿再走。
黄行看了一眼她的腿，突然转身，弯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来，我背你过去。”
还没等回答，何露眼珠一转，瞬势接了他手里的水。
“水我来拿。”
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背不算宽，被带有责任感的迷彩服承衬得多了几分坚定。
云卿愣了一下。
因为两人的成绩都不错，上辈子老师总让他们一起收作业，但是除此之外就很少有交集了。
“不用，我没事了。”
黄行光却没有动。
他们正站在阳光下，其他班级的人也陆陆续续开始休息，现在只剩下他们三个还在操场上，格外显眼。
刚才黄行光蹲下的时候，有几个人已经开始往这边看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拒绝，让他有些尴尬。
云卿移动还有些不灵活的腿，朝旁边走了一步，从何露手里接过一瓶还没开封的矿泉水，笑了笑。
“班长你不是还要去拿水吗？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帮你拿这瓶水了。”
一班的人听见这话，瞬间激动起来。
“什么？还给提供水？”
“班长，我也想喝水，来，我帮你去扛！”
天气太热了，从家里带来的水连半天都顶不过，不少人早就渴得受不了。
商量着想去小卖部买，却又担心路太远，休息时间赶不回来。
休息区不断传来催促声。
黄行光顺势起身，一边往那边走，一边道：“老师让我用班费买了矿泉水，已经送到外面了，每个人一瓶。”
他一喊，所有人立即跟上去，整个休息区都空了。
借着这个空档，云卿找了个位置，弯腰揉着小腿。
等他们拿水回来，休息几分钟，教官吹哨的时候，云卿的腿已经完全不疼了，崩了崩脚尖，快步跟上去。
刚要入列，教官看到她，脸上明显有些惊讶。
“你能上吗？”
“报告教官，我已经没事了。”
“可以啊。”教官笑起来，指了指队列让她进去，一边道：“看着不大点，还挺能吃苦，但是也别硬撑，受不了就开口说！”
说完，回头扫了一眼队列。
“看看人家，你们都学着点！”
早上训练结束，就连午饭也是在学校吃的，午休时间被压缩成了军训。
连吃饭带休息一个小时，又要回到操场上连轴转。
早上云卿站了快一个小时的军姿，后来又跟着方队训练三个多小时，并不觉得累。
下午再次列队，却发现双腿沉得跟灌了铅似的。
强撑着结束训练，最后又集体跑一千米，每抬一次腿都感觉快要散架了。
跑到最后半圈，云卿脚下突然一滑，一阵剧痛毫无预兆地从脚底传来。
疼得她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栽在地上。
旁边的同学连忙扶住她。
“你没事吧？”
云卿紧皱着眉，嘴角有些发白，紧紧抿成一条线。
“没……没事。”
又起身跟了上去。
右脚刚一落地，脚心再次传来剧痛。
她疼得咬紧牙，踮着脚尖跑完最后半圈。
就连老师宣布解散，还站在原地不敢动。
脚掌悬空还好，一落地就疼。
周围的人陆续散开。
何露拿着东西刚要走，回头见她还站在原地。
“云卿，你不走吗？”
“你们先回去吧，我休息会儿再走。”
摆了摆手，勉强露出一个浅笑。
何露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点头道：“那我先走了，我妈还在学校外面等我呢。”
云卿罚站似的站在原地，等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踮着脚尖去树荫下拿衣服，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军训操场距离校门口有些远，正是放学准备吃完饭的时候，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云卿一个人扶着路边的书，跳着向前走几步，又扶着下一棵。
缓慢前行。
脚底的疼始终没有缓解。
走了一会儿，她干脆在树下席地而坐，解开鞋带，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
学校统一发的鞋子质量不太好，不透气，脚趾在里面闷了一天，跟泡在水里似的。
一抬起来格外粉嫩，泛着花瓣的红。
她掰着脚，看到白色袜子上鲜红的血迹，瞬间感觉脚心更疼了。
早上站军姿磨出的水泡全部都在脚底。
没能及时处理，全部在跑步的时候挤破，连着皮撕扯下来，看上去触目惊心，跟缺了一块肉似的。
饶是早有准备的云卿也被吓了一跳，紧抿着嘴角，迅速脱掉袜子，脚丫搁在鞋子上晾着。
姿势狼狈。
虽然已经过了饭点，但周围还是时不时有人路过。
她双手抱着膝盖，把帽子压得很低，打算等伤口吹干些再走。
正坐着休息，一双同款迷彩鞋突然闯入视野，停在她面前，站定了。
稍大的鞋子明显是男生。
云卿等了几秒，发现对方一直没走，忍不住抬头。
目光顺着修长的腿缓缓上移，越过扎紧的宽腰带，胸膛……段南川的脸突然印入眼中。
对方正垂眸看着她，笔直的长睫毛勾勒出两排阴影。
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无波，但云卿却从中看出了几分嘲讽。
好似在说：
活该。
读到这两个字，她顿时有些委屈，等反应过来，眼眶已经有些湿了。
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将酸意逼退。
低头把脸埋在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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