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艰难了。”池岭喉咙干涩。
“一个女人, 独自带着孩子, 还要供远在海外的丈夫读书、挥霍。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尽管这样,还是让人觉得……恶心。”
婚纱的确是母亲的遗物,是她亲手为自己做的嫁衣,却一次都没有穿过。
而池东年……连一个婚礼都没有给她。
以为自己为一个男人付出了全部, 可是出卖自己,只是亲手给这个男人送上遗弃她的理由。
“她去世之后,池东年接我出国,我一点也不难过,还很高兴,甚至迫不及待。”
“然后我遇到了她,弗格家族的掌舵人,池东年的再婚对象,Merida·Fergus。”
池岭静静说着, 回忆第一次见到弗格夫人时的情形。
她穿着时下最流行的长裙,绑着姜黄色的复古头巾,紧紧跟在池东年身后, 踩着十厘米的高跟踏上吱吱呀呀的楼梯,来到母亲生前租住的阁楼, 那个丈夫的前妻和继子相依为命数年的地方。
她掩着口鼻, 说自己身体抱恙,并非嫌弃阁楼肮脏,他信了。
或者说, 他早就看傻了,不管这个女人当时说什么,他都会信。
高贵,端庄,大度,亲切,哪怕青春不再,仍旧足够美丽。
这才是一个母亲应该有的样子。他记得自己这样想。她就是我的母亲,也应该是我的母亲,而不是一个妓|女。
“她很喜欢我,捧着我的脸叫我宝贝,把我接回她的庄园,为我改国籍、出生地、履历,改任何一切和我的脸不匹配的信息。她让我学绘画、音乐、舞蹈、礼仪,资助我读书深造,不止一次称赞我的聪慧,并不遗余力地纠正我流传自母亲的坏习惯。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回到了自己应该在的地方……”
池岭闭上眼睛。
“十五岁,她带我去她的沙龙,参加富太太们的聚会。一开始,只是陪她们唱歌、跳舞、喝酒,等到我成年,她要求我陪她们过夜……”
“我不愿意,她就求我,说没办法了,只有这样才能救弗格,让我帮帮她,我答应了。”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还让我去陪男人……”
“我说我不喜欢男人。她向我道歉,说会照顾我的感受,转头把我迷晕,穿上那件婚纱,送去那个老男人的床上……”
赤|裸裸的羞辱。
他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不,应该说他早就察觉出不对劲,只是舍不得已经到手的优渥生活,不断用亲情的谎言麻痹自己,直到看见母亲的遗物,他才终于醒悟,终于肯正视自己在继母眼中的身份——一个出身底层、被花言巧语蒙骗圈养、以渊博的学识和出色的外表为包装、周游于上流社会的高级男妓。
“别说、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了。”步离捂住耳朵,从没想过真相可以沉重到这种地步,令他枉顾倾诉者的感情,忍不住擅自喊停。
池岭没有停下。
“我捅了那个男人一刀。他们不敢报警,怕事情闹大,又怕我乱说话,告诉我过去的每一场交易都有照片留证,足够用来证明我是自愿的……”
自愿?的确是自愿。为了继母的赞许,为了家族的延续,为了虚假的和睦,自愿出卖自己,并强迫自己相信并非被迫,而是同样乐在其中。
“二十五岁,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假装精神崩溃,入院接受治疗,失去自由,却仍然在她的监视之下。”
“二十七岁,我要求出院。为了彻底摆脱她,我答应她最后一个条件,回国主动接近司裘。”
“她把我当成一件停战的礼物送给司裘,却不知道司裘是个洁癖,别说男人、女人,连人都碰不了,你说好不好笑?”
难以想象的经历,波澜无惊的陈述,最后以突兀的笑声结束。
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难看。
太难看了,也太难受了,一点都不想看。
步离捂住池岭的嘴,“不好笑,这一点也不好笑!”
——他手里有一些关于我的不太好的东西。
——比如?
——裸|照。
……
——池屹会不会来?
——会。
——你真的怕他吗?
——我怕。
……
——弗格不好过,我就好过。它毁了我,我也要毁了它。
他记得他这样说。原来都是真的。
他终于知道他满腔的不忿来自哪里。
如果回忆让他这么难过,他宁愿什么也不知道。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好奇,也不该怪你。我不计较了,你做什么都可以,我、我原谅你了!”步离掀开被子抱住池岭,“你不能……不能这样。是他们不对,你不要怪自己。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还有那么多人喜欢你,真的,大家都喜欢你!”
为何缄默寡言,为何固执己见,为何歇斯底里,为何死咬不放。
步离懂了,他真的懂了。
他是为了自己,也不单单是为了自己。
对比他的遭遇,自己受的那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像一个磕破膝盖的孩子在对失去双腿的人撒娇,太过分了!
步离后悔了,后悔老是跟他纠结坦不坦诚那些有的没的,后悔因为自己单方面的退出阴差阳错把他逼到这种地步,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可以补偿,但凡能令他好受一点,那他愿意,他什么都愿意。
无奈情急之下的剖白并没有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
池岭眯眼,“还有那么多人喜欢我?”
“是啊!”步离一脸急切,转过池岭的脑袋正对自己,“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哪怕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他还是没有办法不管他。
哪怕知道他有那样不堪的过去,哪怕所有人都因此厌恶他、背弃他,他还是喜欢他。
步离想这样说,还没来得及开口,被池岭一把推开。
是啊,长着这样一张脸,谁不喜欢?
“假的,我骗你的。”池岭翻了个身,闷在被窝里,“白痴。”
“呃,啊???”步离一屁股跌到地板上,猝不及防的转折让他看起来像个傻子。
“对不起……我只是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好像活了两辈子那么长……”池岭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困了。
“什么,什么什么?”步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上辈子……不,是假的,都是假的……是我疯了,我疯了。”池岭颠三倒四地说着。
或许他应该听从司裘的建议,去看一下精神科医生。
步离不依不饶地爬上床,用力扳过池岭的肩膀,“不是,你说清楚啊!什么上辈子?”
额头磕到床头,牵扯到伤口,池岭“嘶”了一声,又因为发烧的原因故胸肺不畅,开始咳嗽。
如果是平时,步离早该收手,让病人好好休息,可是“上辈子”这个信息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只能揪着池岭穷追不舍。
“对,上辈子!”池岭艰难地甩开步离的钳制,笑得十足讽刺,“你可怜我,所以你原谅我。你觉得他们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都没有错。可是我告诉你,那些都没有发生!我真真切切经历过所有的事,但是没有人记得!”
步离懵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找回理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先坦白自己,借此向池岭求证。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记得上辈子的事,我也是啊!”
“什么?”
池岭僵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
哦,又是这样。
继黎觅、方宥之后,又一个人因为重生的离奇经历,自发向司裘靠拢。
他曾不止一次劝说自己,这个孩子很傻很简单,摆在眼前的事实却再一次结结实实地扇了他一耳光。
原来自己猜得没错。他一点也不简单,他也跟他们一样。而他接近他们,也并非像他说的那样毫无目的。
池岭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了。
每一个,每一个。
每一个人都是为司裘而来,可是司裘……他只是个人渣。
“你也是为司裘来的,是吗?你也喜欢他。”池岭语气渐冷。
步离一愣,“什么?司裘?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池岭狐疑地转头,“那你对不起他?”
步离更奇怪了,“我为什么对不起他?我怎么对不起他了?”
“那你是……”
那你是为我来的吗?
池岭张口,双唇蠢蠢欲动。他很想这样问,并且无法遏制地想要得到肯定的答复,无奈步离接下来的话无情地浇灭了他眼里的期盼。
“我不认识你们,上辈子,一直到重生之前,都不认识。”步离坦荡地摇头,专注地看着池岭,“我在说我们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
他不认识他们,包括上辈子,一个都不认识。
池岭愣了,“你说……我们?”
步离点头,“对,就是我们重生的事。”
池岭脸色古怪,却不是纯粹的不悦。
他喜欢“我们”这个词,不是和司裘、黎觅、方宥,而是和步离。
一生已经够长,偏偏让他重来一次。
他厌倦了围着司裘转的日子,更加厌倦所有人都围着司裘转的日子。
一成不变的轨迹让他觉得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同时又期盼着意外的到来。
很矛盾。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意外迟迟不来。
但现在他来了。
池岭看着步离。
这是一个意外,一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第一次,他的目光为自己停留,而不是司裘。
这或许就是自己当初非他不可的原因。
“那这辈子没有碰到那些不好的事,是吗?”步离问。
天生的粗神经注定他即便长了脑子也不会想得太多,想来想去,这几乎是他心里唯一觉得要紧并关心的事。
池岭摇头,“没有。”
他说的既是事实,也不是事实。
事实是没有来得及发生全部,他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出了取舍。他不再为Merida·Fergus和弗格卖命,而是为他自己。所以才能有Ce Montagne,才能有最初的C.M.。
他隐瞒了一部分,毕竟隐瞒又算不上谎言。
“那太好了!”步离很高兴,为池岭躲过不幸的遭遇高兴。
明明不关他的事,脸上却洋溢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哪怕经历过重生这么复杂的事,哪怕这辈子的境况仍旧不容乐观,丝毫不碍他为一丁点的好事而高兴。
但池岭并不苟同。
“好?你觉得很好?”池岭撑起上身,愤怒让他胸膛起伏,“因为这辈子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不是,当然不是!”步离摇头,思考该怎么解释才合适,无奈一个问题没解决,下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
“那你告诉我,这辈子该不该让弗格消失。”池岭怒意未消,看似询问,语气却很肯定。
但步离从中听出了犹豫。
步离理解池岭的犹豫,因为这也是他重生后反复思考过的问题。
仅仅存在于自己记忆里的“上辈子”,谁能佐证它一定发生过?譬如这辈子的顾以唯,在他没来得及做任何坏事的现在,还算一个坏人吗?如果自己因为上辈子的遭遇报复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步离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所幸他头脑简单,一早有了答案。
至少比至今还在和过去纠缠的池岭早。
“没有什么该不该。”步离微笑,“如果放过他们你能好过一点,那就放过他们。你不开心,就让他们完蛋。”
池岭“呵”了一声,“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步离认真,“他们是坏人,不要让坏人占据你的人生。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哪怕我们多偷了一辈子,也不能保证还有下辈子。你不是坏人,你值得拥有快乐。上辈子已经很不开心了,如果两辈子都不开心,那不是太惨了吗?所以最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最不应该不把自己当一回事,除了这两件事,其他都不是事,都没有什么应不应该。”
“是这样吗……?”池岭迟疑着喃喃。
他想过放弃,开始新的人生,但噩梦始终如影随形,并没有随着虚情假意的释然而消失。
追究起来,也不见得是什么能让自己好过的事。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可以把自己的感受放在首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池岭瞥了步离一眼,大概只有傻子才会用“好人”和“坏人”来衡量一个人。
也的确是一个傻子,脑回路简单得让人发笑。
池岭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很累,累到无暇细想这一番谬论的对错,他不想轻易对一个傻子认输。
傻子还在坚持自己的谬论,“是的,听我的没错,我也跟你一样。”
池岭滑进被窝,强忍住困意,“你也跟我一样?有人对不起你吗?”
步离愣了很久,承认,“……有。”
“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顾以唯,步离摇头,“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对不起谁……”
“我……”步离深吸一口气,“我对不起我爸妈,对不起我姐。”
“为什么?”池岭声音模糊,大概是药效未退,越发困倦。
步离不想回忆,要他自己说出口,更是艰难。但他想说。
步离觉得,经过这一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和池岭不再是他想要回到的单纯的雇佣关系,也不再是他曾经期盼过的朋友关系。
他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怕隔得再近,一伸手就能碰到,身份、地位也始终悬殊。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一模一样的荒诞经历一下把他们拉得很近。
他们享有同一个隐秘,这个隐秘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有,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懂。
他们不再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也不可能再变成彼此的过客。
而他听了他的秘密,也应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不然不公平。
“我想红,想拍电影,想拍大制作,想做大明星,但接不到戏……”步离低头,手指抠住床单,“有个导演找到我爸,说自己正在筹拍新戏,想让我做男主,但是还差一点资金,想让我爸帮帮忙,我爸信了,把店卖了,钱都给了那个人,结果那个人是个骗子……他还骗、骗我爸,骗我爸借钱买他们那个理财,后来钱越欠越多,我爸受不了了,就跳楼了……我姐受刺激小产、小产大出血,救不回来……我妈煤气中毒,也、也……警察说是意外……”
步离说不下去了。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自己去公司找顾以唯借两千块钱周转,人没找到,却接到葛叔的电话,说他妈妈没了,让他赶紧回去。
他一连问了十几遍,是意外吗?是吗?真的是意外吗?
葛叔一遍遍告诉他,是意外,真的是意外,不是自杀。
葛叔是他们那一带的片警,从小看他长大。
他知道葛叔是好意,故意把自杀说成意外,以为这样会让他好受一点。
可是一点也不,真的一点也不。
“原来……是这样……”
“嗯。”
“所以你不想……不想进娱乐圈……”
“嗯。”
步离鼻子发酸,尽量控制住哽咽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池岭侧身摸到步离的手握住,尽管困到眼睛都睁不开,还是固执地道着歉,“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步离趴下去,脑袋埋在臂弯里。
他说不出原谅的话,不是因为池岭,而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好累,我……”池岭甩了下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睡过去,可是他实在是太累了,退烧针里一定有安眠的成分。
“你睡吧,我没事。”步离胡乱抹了下脸,摇头,“真的没事。”
“不,还没……”池岭挣扎着撑起胳膊,又滑下去。
步离弯腰,替池岭捡起落下的被子,带着鼻音劝他,“睡吧,明天也能说。”
“能吗?”
“能啊,快睡吧。”
池岭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步离靠在床边,死死捂着脸,半天没有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又翻了个身。
“步离……”
“啊。”
“明天……你还在不在……”
“在。”
“醒来还能不能……能不能看见你……”
池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一只手伸出被子,到处摸着。
步离抬手,勾住池岭的小指,“能。”
-
步离靠着床,想眯一会儿,眼睛是闭上了,脑子却越眯越清醒。
他很难过,也很高兴,更加激动。
步离知道池岭想说什么。他肯定池岭跟他一样既难过,又高兴,心里藏着数不清的话想跟他说,激动到不肯睡。
不止池岭,他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有很多秘密想跟对方分享,关于重生,关于上辈子,只想跟他分享,也只能跟他分享。
无奈时机不对,床上的人还沉沉地睡着。
步离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指,把池岭的手塞进被子里放好,转身趴在床边,默默看着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头顶的人,哪怕看不到脸,也觉得好看极了。
脑海里被各种各样的想法塞满,步离歪着脑袋,越看,心跳得越快,就这么看啊看,没把人看醒,先把脚看麻了。
步离舒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等肌肉放松,怕打扰到池岭休息,打算继续之前没完成的事——偷两件旧衣服出来换下睡袍,再去楼下溜达两圈,排解一下躁动的情绪。
天渐渐亮了。
步离下楼,在茶几上找到自己的手机,没电关机了。
步离掏出茶几下面的充电器,熟门熟路插上充电。
等开机一看,不得了,五个未接电话,都是郭珍花打来的,从十二点一直打到凌晨两点,除此之外,微信、短信什么都没有,明显急坏了,非要打电话联系到他本人不可。
步离记得昨晚家庭医生走后,他给郭珍花发过消息,说Ada的车坏了,末班车又没赶上,来不及回家,可能要在别墅过夜,得到郭珍花意味深长的表情一个,没说不允许,那就是同意了,怎么后来又给他打了这么多电话?难道是家里出事了?
步离越想越不对,看时间还早,店门应该还没关,直接给郭珍花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步离提心吊胆,等听到亲妈声音那一刻才勉强放下来。
“妈,你没事吧?给我打电话干嘛呢?晚上人多又忙,手机没电了,我没接到。”步离着急地问。
“没有,没事,能有什么事。”郭珍花声音异样。
步离想想不对,盯着追问:“真没事?我听你声音不对,不像没事啊?”
“真没有。”郭珍花一口否认。
步离不信,一个劲瞎猜,“不会是摔了吧?我就说这两天天潮,地上滑,得小心!哎,等着,我马上回来!”
“瞎讲!”郭珍花骂了一句,想起什么,总算找到借口,“摔了一个大跟头的那个不是你老板么?对,我担心你老板呢,打电话问问你情况怎么样。对,就这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步离:我们享有同一个隐秘,这个隐秘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有,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懂。
黎觅&a;方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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