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终于在二月下旬下了一场雨,本来有回暖趋势的天瞬间变了色,墨色阴云笼罩着京城,人人猜想,莫不是倒春寒。
尚书府依旧处于安静之中,然而江怀璧的墨竹轩真是一刻也不能安静。
木樨匆匆闯入江怀璧的书房时,她正专心翻阅一本《世宗实录》,看到建平帝时期那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浩浩荡荡的学子哭文庙事件,连编史官员都敢评上一两句,然后署名。
她不禁感叹,这该是多大的冤屈,逼得学子上告无门,只得登孔圣人的门。
正要往后翻看缘由,便听得木樨惊慌失措的声音。
“公子,庄国公府乱了。”
江怀璧一惊,面色微变,嚯地站起身来,沉声问道:“是外祖母出事了?”
木樨摇头,“不是国公夫人,是云淑姑娘。”
“淑表妹出什么事了?”
“庄二夫人罚云淑姑娘跪祠堂,姑娘许是平常受二夫人太多刁难,不堪受辱,扯了祠堂的帘子趁人不注意自缢了!这事一传开,国公夫人急怒攻心已晕了过去,国公爷怒极已请了家法,逼着庄二老爷休妻。二老爷还没来得及说话,国公爷又念叨了一句杀人偿命,现在闹着要送官府!”
木樨看了看江怀璧的脸色又道:“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领了命来江府找公子您过去瞧瞧。”
江怀璧蓦然抬头,“领命?她领的谁的命?”还未等木槿开口又说:“兹事体大,我先前往国公府,你等父亲回来知会他一声。再者,派个人先扣住那丫鬟,把事情问清楚。”
国公夫人身边可没有这么胆大的丫鬟,竟知道来江府找他!且外祖母晕厥,又哪里来的命令?
她无暇多想,只觉着庄国公府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不禁想到那个唯唯诺诺、胆怯羞涩的表妹,心底暗叹惋惜,又有些许凄凉。
大齐高门贵族极注重嫡庶之别,庶出儿女大多不起眼,受嫡母压迫是常事,只是如白氏这般逼死人的却是少见。毕竟是一家血脉,血浓于水的亲情。
江怀璧匆匆赶到国公府时,看到的便与寻常不同。大门紧闭,两侍卫严守门庭。
江怀璧冷笑,这是谁的令?这般不是明眼告诉人国公府出了事么?
她在下人的指引下径直进了庄家祠堂。
庄家也算是百年世家,香火旺盛,先祖白手起家,原是商人,生意纵贯南北,家资富裕。后来与官府合作,搭上了盐铁等大生意,便起了为官的心思。那些钱资便都用到了读书上,才有了一代胜过一代的好前景。一直到如今承袭国公位,便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踏入权贵大家。
既是高门大族,家风便显得尤为重要。
若嫡母逼死庶女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怕是庄家的名声就要毁了。
江怀璧踏进祠堂的一瞬间,便听到了国公爷的咆哮怒吼,使了十足的力气,恨铁不成钢。
“你娶的好媳妇!胆敢戕害庶女,如今逼得淑丫头在列祖列宗面前自尽,你让我庄家的祖宗如何安息?善妒,多言,不顺父母,七出之条你数数她犯了多少条?这样的毒妇,断不能留在我国公府!”
江怀璧提步踏进去,看到庄二老爷垂首喏喏,“是是是,儿子已写了休书了……”
庄国公并未看到江怀璧,只是脸色极难看,继续训斥:“你当我稀罕她这样的儿媳?我心疼淑丫头!她去年才及笄,花一样的年纪,连人家都还未来得及定,今日便折在了白氏手里,你如何对得起早逝的薛姨娘?她难产而亡时对你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一句?你好好想想……”
“江家表哥来啦!”庄家七公子庄贽率先看到门口的身影,惊喜道。他今年还不满六岁,声音软糯,在庄国公粗暴的嗓音衬托下极为惹眼。
这忽然打断长辈说话,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三夫人严氏心猛的一跳,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训斥。
庄国公此时已看到江怀璧,有些意外,面上的怒色还未消退,一时收不回来,只微微平复心绪,说出口的话仍旧有些冲。
“怀璧怎么来了?”
“听说外祖父在国公府发了好大的脾气,有下人来请外孙过来劝解劝解,”语罢对着众人行了一礼,“见过各位长辈。”
庄国公面色有些难看,“你在门外听了多少?”
“自外祖父训斥二舅母开始。”
庄国公在下人搀扶下有些不稳地坐下,忽然想起什么,猛然问道:“你说谁请你来的?”
江怀璧佯装不解,“那丫鬟说外祖母请我来……但听闻外祖母已病倒,晕厥不醒,如何去下令?外孙觉得有疑,已先扣住那丫鬟了。”
庄国公面色一变,厉声问:“谁做的?”
大门都已紧守,这事庄家很显然不愿意外传,即便国公夫人醒着,也断不会遣人去请他这个外人。
若连外人都知晓了,那庄家的颜面何存?偏有人在这个时候浑水摸鱼,也不知是何企图,左右传出去庄家的名声不保。
他关起门来只希望能平息此事,至于让老二休妻,他心意已决,只不过休妻后白家如何,他想着若用送官来唬住白氏,让白家安静些就是。
江怀璧亦悄悄扫了一眼堂中众人,二老爷立在堂下,白氏垂首跪着,其余人年长或体弱者坐着,大多数人恭身肃立。
此事众人皆沉默,面色疑惑紧张的为多数。
她的目光停留在白氏身上,她受了庄家家法,背上有鞭子的伤痕,发髻有些散乱,零落下来遮住前额,看不清是何神色。
“外祖父,既是内宅家事,外孙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母亲近日风寒复发,我这做儿子的也不忍看母亲忧思过甚,若是母亲知晓庄家之事,难免担心忧虑,所以仅是为了母亲,也不能把自己当成外人袖手旁观。”
庄国公面色缓和,“你说。”
“是。二舅母残害庶女,应当严惩,若被修弃也是有因可寻。只是,外祖母病笃,想必更愿意看到家中和和睦睦。外孙说句不敬的话,外祖母若真有一日去了,也必不愿看到二舅舅身旁无妻相伴孤身一人。”
二老爷面有戚色。
江怀璧继续道,“且……若真的自庄家出去一个弃妇,必会引起他人议论,那庄家儿郎的前途如何会不受影响?若届时人人议国公府上下不睦,又有哪家敢将自己的姑娘嫁与庄家公子,又有哪家敢要庄家的姑娘们?”
语罢她忽然放低声音,“二舅母的母族白家虽不在京城,却也是有脾气的,若知晓二舅母被遣回,定不会善罢甘休。此事自国公府传出去还有商量余地,若自白家传出去,可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
江怀璧知道庄国公向来最注重家族荣耀,若有人要损庄家利益,他断不会饶恕。
果见庄国公有些无奈,长叹一声:“可若是饶了白氏,便等于纵容这股不正之风,我庄家的颜面又该往哪里放!”
江怀璧默了默,眼神悄然看向白氏。
白氏似是会意,忙膝行几步上前,顾不得背上的伤痛,抬头便是满面泪痕,她带着哭腔,仿佛真心悔过:“父亲,儿媳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对不起云淑,对不起夫君,也对不起您的教导……我有罪,我悔过,自今日起,儿媳前往京城镜台庵吃斋礼佛,好好为云淑诵经超度,虔心忏悔,没有父亲的原谅,绝不回府!”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连庄国公都有些不可置信。
白氏于家中向来自私刻薄,如今为何敢舍弃这府中的荣华富贵,还有她的那个宝贝儿子远离京城,去那清寒之地?
江怀璧心中冷笑,好一招以退为进!
庄国公默然,他如何看不出白氏的小心思,只是当他听了江怀璧的话后,便已暗暗做了决定,为保庄家名声,便要舍了淑丫头了。
只是他说出口的话碍于脸面不好收回,白氏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何乐而不为?
他面色稍霁,但仍旧严肃:“既是你有悔过之意,便去镜台庵中好好反省吧。你对不住淑丫头,将她好生安葬了再去。”
白氏按捺住心底喜意,“儿媳谢父亲恕罪,儿媳一定会好生安葬云淑。”
庄国公终于有些疲倦,遣退了众人,自己也在下人搀扶下缓缓走出祠堂,迈出门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堂内。
明亮的烛火不分昼夜地燃烧着,仿佛那些列祖列宗的魂灵日夜佑护庄家,一排一排的灵牌如高山巍峨,人只站在前面便会感到油然而生的自豪,与镇定。
他自下而上,一排排望过,一个个名字,每一个都仿佛化作一个面孔,满是嘲讽。
忽然心感羞愧,他不知那些祖先是否也曾为家族荣耀而做过一些身不由己、是非不分的事来。可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良心的谴责。
便是在他父亲灵位附近上方的房梁上,一阵风吹过仿佛有白绫飘散。淑丫头惨白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
那个胆怯羞涩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小心谨慎的唤着“祖父”,甚至不敢靠近他撒个娇。
白氏的门第他看得上,却忽略了品行,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与他脱不了关系。只是对白氏的惩罚远不能让他安心,庶子的命便不是命么!
罢了,她去了镜台庵,清苦日子久了,磨磨心性也好,大不了以后让她就待在那里。
庄府传出去的消息将是三姑娘庄云淑得病而亡,白氏拳拳慈母心,自请去镜台庵为庶女超度祈福,这样的贤名定会激起京中的一片盛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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