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早晨,秦府正院里梨花竞相吐蕊,透过清薄的窗纸,全是醉人的香气。
只是这春日烂漫美好光景,玉绵却无心欣赏。
玉绵跪在秦府老太太房门口,直视着秦老太太门口微微晃动的珠帘儿,道:“嫡母昨日以清明节为名,传召绵儿入屋,却偷偷在茶水下了药,甚至还引武国公世子进房来意图不轨,逼迫绵儿嫁入武国公府……祖母是通透之人,请为绵儿做主。”
房内的秦老太太端坐在黄花梨木透雕靠背圈椅上,听到玉绵的话,微微皱眉。
玉绵口中的嫡母余氏,是秦府大老爷丧妻后娶得续弦,平日里余氏就处处针对庶女秦玉绵。
后来武国公府老太太看中了玉绵,余氏便更千方百计地逼迫玉绵嫁进武国公府。
秦府老太太听着玉绵说的话,心里微微起了恻隐心疼,但是她又把这事儿想的很透彻,与其因为一个聋了的庶孙女得罪了余氏,到不如拿着这个庶孙女挽回秦府的颓败之势。
所以,听了一会儿玉绵跪着说的那些话,只是咬了咬牙便捻着串珠礼佛去了。
玉绵见到秦老太太转身进了佛堂,正准备进房说上两句,却被严嬷嬷一把拉住了腕子,打手语道:“三小姐,大夫人已经召集了全府的人要训话,您莫要再迟了,再迟了,指不定她又要为难您了。”
余氏平日为人狠辣决、毫不遵从礼教,可是又偏生爱让府里的人守规矩,她每日下午都会把府里的人召集起来,一边训话一边强调秦氏家规。
玉绵最是听不得她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话。
如今被严嬷嬷叫了过去,听了没一会儿,就实在受不了了,一双明净的眼睛左右顾盼。
只见秦府嫡次子秦绅手里提着一只鸟笼子,正捏着根儿黄草在逗笼子中的那只小黄雀。
玉绵见那只小黄雀蹦蹦跳跳的,小小尖尖的嘴儿正啄着那根黄草,不由屏气凝神地偷偷挪动到了秦绅那边儿。
余氏嘴里滔滔不绝,一双犀利的凤眼扫过玉绵,陡然就双眉倒竖,抓起桌上的戒尺就要责打。
却不想,院子里忽然来了一队兵马,领头的是穿着煤烟色铠甲的侍卫。
余氏放下手里的戒尺,刚出门就见那领头的侍卫,粗喝着嗓音道:“秦府老太爷战死疆场,请秦大老爷去刑部领尸首。”
“刑部?”余氏走出门,眉头一皱,声音里明显带了一抹怀疑。
大梁以忠孝立国,武将战死疆场,会享受巨大的尊崇,甚至皇帝都会亲自哀悼。
秦老太爷是三朝元老,是最具盛名的大将军,怎么要去刑部领尸首?
便是再怎么样,也该是送过来……
正在这时,忽然有个白皙清秀的秀才模样的少年从侍卫身后走出来,斯斯文文道:“秦老太爷战死疆场,皇上极为怜惜,只是秦老太爷却把大梁行兵图丢失了。”
大梁行兵图清晰地记载着大梁的山脉河川,丢了行兵图,就等于把大梁的防守情况全部泄露给了敌军。
把这等紧要的丢失泄露,是大罪。
战死疆场为功,泄露军机为罪,所以秦老太爷的尸首只能在刑部摆着。
只是过为过,秦老太爷三朝元老,战功彪炳,若是只罚不封赏也会引起满朝震动。
具体怎么处置,当朝皇帝年幼不知事,自然只能依仗大梁权倾朝野的大都督——赵恒。
那斯斯文文的秀才说完便转身看向了从垂花拱门处走来的赵都督。
只见他白衣胜雪,气度高华,打眼一看就是十分清冷标致的男人。
秦绅抬头看向那个清冷气场极为压人的男人,捏着黄草的手指不由一抖,而一旁正看着黄雀的玉绵,却是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肘,“二哥,呆了头了?小黄雀都主动啄了……做什么呢……”
秦绅伸手做了一个“嘘”的姿势,打着手势低低道:“你这丫头,你还有心思逗鸟,不看看跟前的是谁。”
玉绵蹙眉,伸手夺过秦绅手里的黄草,正要逗鸟,却听秦绅凑过来,又道:“三妹,这是大都督赵恒,大梁唯一一个能跟咱们家老爷子战功相抗衡的男人。”
看到秦绅打的手语,玉绵不由微微皱眉。
“但是咱们家老爷子活到七十岁才如此,赵都督今年才二十二岁,咱们家老爷子跟他差老鼻子了。”秦绅低低说着,随后瞄了赵恒一眼,继续打手语道:“就是这个赵都督性情太过冷冽严苛,要不京城的贵女怕是早就把都督府的门槛子给踩烂了。”
“是了,二哥要是跟他一般,咱们家的门槛也不至于这般冷清,一日日的让嫡母按着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庶女收拾。”玉绵声音娇柔,眉眼瞪了秦绅一眼。
赵恒原本站在远处,可是莫名那声娇柔的声音却入了耳。
他抬起眼皮,一双清冷俊秀的眸子不耐烦看向正光明正大嚼舌根的玉绵和秦绅。
那秦绅一身粉绿色的圆领袍子,俊秀顽皮,一看就是整日斗鸡走狗的纨绔,而旁边那个少女却一双澄澈清亮的眸子,睫毛微微一眨,眼神狡谲又十分可爱。
赵恒冷瞥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那少女娇媚可爱的伸出手朝他微笑挥手致意。
赵恒见到那明媚又刺眼的笑脸,不由手指微微一攥,随后却冷着脸转身,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
玉绵见他不搭茬,顿觉无趣。
“三妹,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敢跟他挥手!”秦绅抬手请拍在玉绵的后脑勺上,却耐心地跟她继续打手语。
玉绵瞪了他一眼,“又不是阎罗王,吃了我不成。”
秦绅一脸无奈的看着玉绵,懒懒地靠在椅子背上,百无聊赖道:“咱们家老爷子丢了行兵图,咱们秦府没多少好日子喽。”
他这话说的是不错的,当今皇上今年才八岁,当朝太后垂帘听政,本来就是无知妒忌妇人,如今更是乱用宦官,弄得朝廷里乌烟瘴气的,只是因为秦老太爷和金家在背后支撑着,才一直撑到了现在。
如今秦老太爷战死疆场,那些旧年岁里被秦家得罪的大臣,纷纷倒戈,要逼着太后和幼帝把秦老太爷的尸首给拖出来鞭碎了。
可如果当真对秦老太爷下毒手,整个大梁的百姓将再也不信任皇室,都将认为皇室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恶人,到了那个时候,那些野心勃勃地藩将借着清君侧的由头起兵。
赵都督早已隔岸观火,把这事儿看的透透的。
他不仅不鞭尸秦老太爷,还要专门为秦家请封一个爵位,等请封了爵位,等时机成熟就会亮出了杀着,罗织罗织与秦府有关联的大臣和藩王的罪名。到时斩草除根,彻底篡位改朝换代。
拿着圣旨来的姚管家看到赵恒目光落在玉绵身上,不由凑过来,小声道:“这是秦家三小姐,是叶姨娘所出……”
姚管家小心翼翼地看着赵都督的脸色,正要再解释解释,却听他冷冷道:“玩世多话,德不配位,不可受爵位。”
姚管家听了,忙跟个磕头虫似的点着头,“秦大老爷膝下子孙寒凉,倒是秦二老爷那边水土丰茂的,光嫡出子嗣就三个。”
说完,姚管家忙把秦家的族谱恭顺地递给了赵恒。
赵恒抬眼一扫,一眼看中了秦二老爷的嫡长子秦骧。
秦骧是秦府二老爷嫡妻金氏所出,金氏是金太师的孙女,家世贵重,嫁入秦府后也是趾高气扬,很是得意。
若是平常日子里,金氏是很乐意看到自家儿子被封爵位的。可是这个关节上,封的爵位不过是个空架子,将来还会被赵都督当成篡位的棋子,落得万劫不复的地步。
金氏泼辣胆大,当场就寻了赵都督去。
一双眉眼瞪着赵恒,切齿道:“我们金氏便是再怎么样也不会任由人欺负的,赵都督执意如此,我们金氏自然也不会让都督好过的!”
可惜话音刚落,就被侍卫五花大绑地送进天牢去了。
金氏撕破了嗓子似的大骂赵恒,可惜也没什么用。
赵恒这个人不仅仅是清冷严肃,而且天生的淡漠无情,他一眼看中秦骧,自然有看中的道理。
除掉金太师一家,自然要有金氏这等泼辣无谋的妇人来引爆这根导火线。
如今金氏这般大胆泼辣的言语,很是自然的就被赵都督扣上了忤逆圣旨的帽子,而金太师一家也可以抱着这个坏名声,轻轻松松地结束政治生涯。
一时间金家败落、秦家坍塌,直接等于砍断了大梁皇室的两根支柱,剩下的不过是赵都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铲除藩王,来改朝换代了。 。
所以说,天生的政客就是这般,不会跟你丢份的硬刚,而是设下圈套请君入瓮,轻轻松松的翻云覆雨。
一旁的斯斯文文的秀才模样的宋寂早已看透这些,他缓步走到赵都督身侧,轻声道:“都督,秦大老爷嫡次子,秦绅斗鸡走狗,颇为合适。”
赵都督听了没有应声,而是一双清冷漠然的眉眼看向了秦府最不起眼的庶女秦玉绵。
姚管家见赵都督再次看向玉绵,不由小步走过来,道:“这怕是秦府最可怜的了,自幼失了母亲,孤苦伶仃的,又时常被余氏……”
话还未说完,就听赵都督负手问道:“听说是个小聋子?”
“幼年时节生了场病,落下了个耳聋的毛病,只是熟悉的人打手语却是看得懂的。”姚公公小心的解释着,半晌有道:“秦三小姐聪慧,有时不看手语,也能明白很多事。”
赵恒皱起眉,扫了玉绵一眼,见她明眸皓齿,天真烂漫地跟秦家纨绔嫡次子闹着,不由清冷道:“皇恩浩荡,怜秦老将军战死疆场,赐封秦玉绵为长乐郡主,世袭罔替。”
听到赵都督清清冷冷的话,宋寂不由朝着玉绵看了一眼。
当真也应了姚管家那句孤苦伶仃,长乐郡主,怕是长乐不了多长时间了,等都督黄袍加身那刻,就是长乐大哭之时,哪里还有什么世袭罔替……
***
清和院,小厮们忙忙碌碌地搬着献礼。
丫鬟沈田翘,听到小厮们说的她家小姐被封了郡主,不由大惊地朝着内室跑去。
只见内室里整整齐齐的摆着一盒子一盒子的低贱粗糙的狗毛串成的钗环。
田翘气恼的合上盒子,看到安安静静坐着的玉绵,不由心疼道:“又不是您自己乐意做这个劳什子郡主,老太爷战死疆场也跟您没什么关系,她们是诚心来折辱人,一日日的就按着您来欺负。”
玉绵静静地喝着茶水,随后起身捏起盒子里的狗毛做的朱钗,乖顺镇定道:“祖父战死疆场,犬为忠诚之物,送的好!”
田翘见玉绵眼波流动,耳目聪明,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在秦府里装聋倒是可以的,毕竟人烟稀少,如今被封了郡主,过几日还要搬到郡主府去,人多眼杂的,如何瞒得住?
若是露馅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冷面都督,还不得生吞活剥了三小姐?
“不管是做了篡位的垫脚石,还是被嫡母逼迫嫁给武国公府世子做纯粹生养子嗣的妾,没什么大的差别,如今还封了郡主……不好也便是好了。”玉绵将狗毛朱钗扔进盒子里,径直躺在软塌上,缓缓闭上了眼儿。
赵恒统领大梁兵力多年,现在整个大梁的士兵已经完全被他掌控在掌心,他便是此刻谋反篡位,那些文臣权贵也奈何不得。
他如今不夺位,只是因无知太后弄得北元大军压境。他只能稳住朝政,待击败了敌军,再黄袍加身。
真到了那个时候,太后和幼帝脑袋搬家,她这个承接秦老太爷爵位的庶孙女,会一一承受下秦老太爷被冠上的罪名,最后给太后和幼帝殉葬了去。
田翘看着乖顺可爱的玉绵,不由怜悯的蹙起了眉,若非当时叶姨娘执意进秦府,这清秀绝俗又灵气逼人的少女何至于落到此种田地!?
便是最差最差也是个公主了,如今在秦府活受了这些年的罪,又被那冷面冷心的赵都督架到这不上不下的位置上。
长乐郡主,长谁的乐?怕是过不了一年半载就血祭了赵都督的龙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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