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拜北斗之期。
即使是凌云观这样香火并不旺盛的道观,也应举办礼拜北斗科仪道场,为信众人消灾解厄、祈福延寿。
但此刻,本应举办道场的三清殿门口,祭品零落一地,被一堆壮汉踩得乱七八糟,为首的男人长了一双吊梢眼,看上去就很凶,他一脚踢翻了一个香炉,贱兮兮地说:“小朋友们,让你们师父别躲了,出来和我说话。”
凌云观里的小道士们都是掌门收养的孤儿,都还是小孩儿,大的也就十八-九,最小的才六七岁,一看这阵仗就吓得哇哇大哭。
只有掌门的大弟子温纶站了出来,对着男人拱了拱手,小声说:“黄总,有什么事情好商量,过了今天再说,师父受伤了在修养,不会出来,您先回去吧。”
黄老板没吭声,他背后那群狗腿子又开始摔东西恐吓,黄老板等他们闹够了才贱兮兮地回头,假意呵斥手下,说:“你们安静点,别吓到小孩儿。”
说完黄老板才回头,对着温纶笑说:“我说的话你们师父明白了吗?凌云观的都没有香客上门了,还不如现在就卖给我们,换个人多点的地方盖个新的道观,你们一样过日子。”
不知道哪个小道士激动了,特别大喊了一声“不卖”,那群壮汉又开始咋咋呼呼地威胁人,黄老板很欢乐地看着小道士们慌乱和惶恐,任由壮汉们威胁了一通,正打算出来继续唱白脸的时候,人群里突然传出来“扑哧”一声轻笑。这声音不大,但两方严肃对峙的时候,这笑声就很突兀了。
所有人都转向了笑声的来源,就瞧见一个磕着瓜子满脸看戏的少年。
少年长得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他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发髻上插着的是最普通不过的木簪。但由于人实在是太好看,这一身朴素的装扮,愣是让他穿出了金光闪闪的味道,整个人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画中仙——如果忽略他正在磕的瓜子的话。
见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少年停下了嗑瓜子,还没开口,温纶就对他抛来了眼刀子,不耐烦地说:“怎么又让许清木跑出来了?把他给拉回去,赶紧的!别让他在这儿发疯!”
叫做许清木的少年上下瞄了温纶几眼,没搭理他,直接就走到了两堆人中间,看着黄老板浅笑。
黄老板被这笑搞得有点不舒服,冷下脸问:“小朋友,有什么好笑的吗?”
许清木磕着瓜子绕着他走了一圈,说:“贵姓?”
黄老板没好气地说:“免贵姓黄。”
“好的,绿总。”许清木说,“有个东西跟着你,他一直在扯你的后脖子,你就没觉得凉吗?”
黄老板脸僵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对身后的狗腿子们说:“看,这就是典型的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没前途,只能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黄老板说完,他身后那群人立刻开始哄堂大笑。
许清木继续磕着瓜子,相当淡定地说:“跟着你的东西说,你有急事儿就回去吧。”
黄老板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止住笑,用力拍了拍许清木的肩膀,说:“小朋友,别闹了,你是不是想说我被脏东西缠上了,印堂发黑必有血光之灾啊?”
“血光之灾是有的,很快就来,但你印堂不发黑。”许清木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你印堂发绿。”
黄老板顿时一僵,过了会儿脸拉了下来,说:“你什么意思?”
许清木道:“尊夫人……挺年轻漂亮的啊。”
黄老板懵了一下,拔高音调道:“你个小兔崽子说这个干什么!”
许清木想了想又说道:“绿总啊,你磕瓜子吗?绿茶味。后院还有些青菜,你带点回去吧,都翠绿翠绿的。还有,我有盆迎客松,也是四季常青,送你了。”
众人:???
“还没懂啊?”许清木有点为难,随手在地上凌乱的祭品堆里捡了一片绿叶子放在黄老板的脑袋上,说,“那我就直说了。想要生活过得去,就得头上带点绿。”
这话一说,众人都炸了,黄老板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立刻撸起袖子往前冲,边走边骂道:“你他妈说什么呢!”
许清木一避,极其灵活地闪开,甚至众人都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躲开的,人已经到了十米开外。
而朝着许清木冲过来的黄老板直接就摔了个狗吃屎。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彻云霄,黄老板满脸是血地被人给扶起来,牙都摔松了,头上的绿叶子还稳稳当当地插在头发里。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了许清木的身上,他依然只是悠闲地站在十米开外磕着瓜子看戏。
黄老板一时间晕头转向,疼得麻木了,半天都没法动弹。
许清木凑近了黄老板,在他的耳边低声为难地说,“跟着你的东西还说了,尊夫人大腿上,有个拇指大的胎记。”
黄老板一愣,而后一阵天旋地转。
他老婆大腿根上,真的有胎记!
许清木给了黄老板一会儿反应时间,然后轻轻在黄老板的肩膀上扫了一下。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泛着红,张开口,语气淡淡的,但有种让人脊背发凉的感觉。
“你真的……不觉得你后脖子凉吗?”
话音一落,不仅仅是黄老板,他手下一群人都突然觉得背后阴风阵阵。
有个壮汉咽了口唾沫,低声在在黄老板耳边说:“老板,还是先下山,你这伤也得看看……”
另一个男人哆哆嗦嗦半天,又小声说:“对啊,这小道士不对劲,他怎么会知道嫂子右腿上有胎记……”
许清木忙说:“可别冤枉我,是跟着他那个东西说的,他还说你现在回去能抓那什么在床,那个……等等!”
许清木突然顿住,皱眉盯着刚才开口那男的说:“那个东西没说是右腿啊,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
众人:……
黄老板:???
一群人震惊的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男人迅速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任何解释,而后突然拔腿就跑。
许清木:“啧啧啧。”
黄老板:!!!
一群人瞬间乱了套,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许清木连忙抬手止住他们,说:“绿总的伤要紧,赶紧下山。反正我这小道观就在这儿,要砸摊子过几天来也成。”
黄老板举起哆哆嗦嗦的手指,对着许清木艰难地挤出一个“你”字,然后猛地开始极速喘息,没几下就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一堆狗腿子们顿时乱成了一团,想找许清木理论,可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有点犯怵,闹闹哄哄一阵之后还是觉得先带老板去医院比较好,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把黄老板往山下抬。
一群人就那么气势汹汹地来,莫名其妙地走。
许清木眼看没意思了,拍拍手就往凌云观内堂走。
后面和黄老板说的许多话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一群小道士没听清楚,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群脸懵逼。半天温纶才反应过来,赶紧吩咐小道士们收拾满地的祭品,自己则追着许清木去。
许清木凭着感觉走了一阵,又感觉到了有点头疼,记忆也很混乱。
但他还记得,凌云观本来不应该残破成这样。
一直走到了凌云观的最深处那间房舍,看到木匾斑驳的“灵殿”二字,许清木终于憋不住气了。
许清木记得这里原本是他的寝殿,从前可算是相当豪华,匾额上的字都是镀金的。而如今,连房梁上的雕饰都掉了漆。大门也上了锁,看上去一片萧条。
许清木正在气,身后突然响起了温纶的声音。
“许清木!”
许清木回头,对上了激动的温纶,对方还没有开口,许清木就指着匾额道:“我的金箔呢?那么大一片的金箔呢?”
温纶要说的话一下卡在了喉咙里,由于许清木太过义正辞严,从气势上压到了温纶,他突然觉得许清木和以前很不同,愣得半天不知道开口。
许清木这会儿也在自己的记忆里扒拉出了点有用的信息,懒得理他,拐弯往现任掌门岳野鹤的卧房走去。
温纶想拦,但许清木非常嚣张地直接推开了门走进去,然后迅速关门,拍了温纶一脸风。
温纶站在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了俩人的对话声,闭上眼狠狠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
许清木回头就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岳野鹤。
岳野鹤须发皆白,眼神深远而宁静,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身姿依然很挺拔。
许清木看着他,脑子里涌现出一大段记忆。
他这一世生下来就有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痴傻,三岁的时候被父母遗弃,是岳野鹤将他捡回来养大的。
岳野鹤向来严肃,但对许清木却很有温和。所有凌云观的弟子都知道他心疼这个小傻子,所以无论许清木发什么疯,他都很有耐心地护着。
岳野鹤道:“冷吗?坐下说。”
许清木坐了下来,摇头,岳野鹤还是把自己脚下的烧着的暖炉踢到了他的身边。
接着,岳野鹤对上了许清木的眼睛,看了一眼以后,他愣了一下,而后起身快步走到许清木的眼前,伸出一根手指迅速在许清木的眉心点了一下。
红光在岳野鹤指尖一闪,他快速后退几步,震惊地看着许清木,道:“你……都想起来了?”
许清木没能完全恢复记忆,但他确实不是岳野鹤从小呵护到大的那个小傻子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这位严肃的老道人“你徒弟没了”,只好茫然地点头又摇头,说:“没全想起来……”
岳野鹤脸色一变,突然激动地扑上来,一把抓住许清木的双手,老泪纵横地道:“亲娘嘞,你终于想起来了啊!我快装不下去了,我的祖师爷,你可算回来了啊啊啊啊!”
许清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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