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只团子

    三月前,吏部上折子言明成都府路转运使薛弘杰突遭恶疾不幸离世。

    薛弘杰为官清廉,在任期间又多有建树。其时,先帝早有将他升调回京的旨意,只都被其婉言谢绝。骤然收到讣告,赵宸惋惜能臣英年早逝之际,为显皇恩浩荡,还着人从他的私库中挑选出一尊玉佛作为抚恤金赐给薛弘杰的家眷。

    如此看来,这薛六那独女吗?怎的她父亲作风光明磊落又有经纬之才,她却这般行为无状?哼,占尽朕的便宜!

    赵宸将有猜测,下一刻就听平嬷嬷又道:“若是二爷在世,见姑娘遭如此对待,定然痛心不已。”

    在母亲离世后,薛碧微与父亲相依为命近九载,情分深厚自是不必言说,可在外人面前她都未有失态之时,眼下也就是在自己人跟前才难免露出哀痛之意,“嬷嬷,爹爹…”

    “平日里莫要时常念叨他老人家,若当真在天有灵,爹爹走得也不会安心。”

    美人含愁,一双杏眼像是闪着波光。赵宸抿着小嘴,暗觑她一眼,莫名想要出声安慰却不知如何启齿。

    他的父皇离世也不过一年半载,虽然老头子偶尔烦人了些,可若是没有他的遮风避雨,赵宸自觉很难在风云诡变的后宫前朝中生存下来。

    总是惊惊乍乍的赵小宸也没了声响,这方寸大小的浴房,蓦地沉浸在一片哀伤的气氛中。

    缅怀逝者是一回事,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薛碧微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将洗白白又香喷喷的赵宸裹上绒毯抱回自己的寝房里。

    喻杏着手给他穿好寝衣,接着薛碧微又拿了个做工精细的陶瓷小罐过来,将上面的盖子打开,瞬间闻到一股怡人的玫瑰清香。

    她挖了一匙乳白的膏体,在自个儿手上搓热了就往赵宸的脸上、手上抹。赵宸往时可没机会见这姑娘家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何物,忙偏头躲闪。

    薛碧微揪着他,“汴京的天儿寒冷又燥,必须得擦润肤的羊脂膏子才不会皴裂生疮,豚儿乖,听姐姐的话。”

    她细细的涂抹,连赵宸小胖手的指缝也不放过。

    赵小宸心里甜蜜蜜的,“姐姐真温柔啊,像母后。”

    赵宸对亡母有着些微细碎的印象,那是个柔情似水、行事妥帖、说话温婉的女子,跟薛六的不拘小节全然不沾边,因而他反驳道:“并无相像之处。”

    “你就是成心挑剔。”赵小宸哼哼。

    四岁的小豆丁什么都不懂,赵宸懒怠与他争辩。

    这边平嬷嬷见薛碧微有意将赵宸安置在她的寝房,便问道:“姑娘,小郎君在何处歇寝?”

    薛碧微早有打算,回道:“他住在我屋里便是,我去外间软榻上安置。”

    疏影居极小,整处院落拢共只有一间连着书房的正屋面积稍大,另外有下人居住的东厢及作它用的杂物间。

    后院倒是还有一间小厨房,不过那也是许氏未免旁人说三道四,后来新建的。是以,在寒冬腊月里才免去了薛碧微等人路途遥远的去大厨房提的膳,回来后却成了冷羹冷炙的尴尬。

    赵宸也算半个小主子,因而这院里确实没有能让他住的地儿。

    接着,薛碧微又补充道:“待豚儿再大些,便把书房挪出来给他用。”这话只是说说罢了,待往后形势有变,指不定他们早就逃离了侯府。

    姑娘考虑的周到,平嬷嬷也就没了二话,细致的为赵宸布置好新的铺陈,便又去准备薛碧微要用的寝具。

    眼看时辰不早,薛碧微便吩咐喻杏道,“喻杏,你帮豚儿绞干头发。”话音一落,她转身往浴房走去。

    自己才从里面出来,她怎么又进去了?哪怕赵宸顶着三头身的皮囊,也掩盖不了他内里实则是十七岁少年郎的本质。虽说他未经人事,却也偶然看过话本子里的那些风花雪月事。只见不知他的思绪飘向何处,渐渐的那张玉白小脸又偷偷红了个彻底。

    刻漏已至三更。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携卷着云层罩住那轮亮白玉盘。

    薛碧微躺在榻上久久未眠,白日里的经历此刻想起都如梦如幻带着一丝不真切,可脑子里的记忆告诉她,都是真的。

    及笄后被送入宫是真的;在一场暗无天日的雨夜被强迫夺了清白也是真的;甚至几年后在异域他乡生不如死也是真的。

    廊檐上灯笼里的烛火已然熄灭,同时还被夜风吹得“夸啦”作响,混合着“刷刷”的竹叶声,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里,往薛碧微的心上更添一笔浓重的对未来的惶恐和茫然。

    里间的赵宸也了无睡意,天潢贵胄,不信鬼神亦不信人。

    往时他只当那被父皇看重的高僧是沽名钓誉之徒,便是将固魂玉佩随身携带也不过是安抚父皇的心。

    可如今的遭遇却不得不让他对离魂之说深信不疑,只是现下又如何解释赵小宸的存在?自己原本的身子去了哪里?是否顺利被带回宫中?

    从薛六等人的口中他已经确定自己所处的年月与他离魂前无异,也就意味着赵小宸的出现才是意外,那他是因何种契机才能跨越时间的界限?太子莫名消失,父皇定会心急如焚,他又该如何应对此事?龙体会否因此有恙?

    其实,赵宸眼下最为担心的是在他失踪的这半日的宫里的情形。朝堂内外虎视眈眈之人甚多,若让人知晓天子只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那江山易主不过是须臾之事。

    明日,明日一定要寻了机会与暗卫联系。

    …

    北风呼啸一夜,天儿比昨日更冷了些。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枯黄叶,各处瓦片,泥地里还覆着晶莹洁白的冰霜。

    老太君喜静,因而府中晚辈逢初一、十五才去远山院请安。

    今日逢十,又是休沐。

    思及此,薛碧微缩在暖和的被褥里更是不愿动弹。她过几日便要入太学读书,清闲的日子是一日少过一日,可得好生珍惜。

    待打更的头陀手持铁牌再一次经过平远候府外的巷道,平嬷嬷掀帘进得屋子来。

    一大一小都未见有起身的迹象,她无奈道:“姑娘,老奴熬了您爱吃的雪菜鸡肉粥,快起身用早膳了。”

    小山包似的被褥微微动了动,薛碧微哼着模糊不清的鼻音道:“再睡会儿。”

    平嬷嬷又劝,“便是您不饿,豚儿也饿不得呀?”

    这边喻杏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进屋,她知道姑娘惯会赖床,便直接去里间看赵宸起了没有。

    小团子睡相不好,四仰八叉的躺着,褥子压在他身下,若不是屋里炭火烧的足,指不定得着凉。

    赵宸睡眠尚可,只周遭一有动静,他便会惊醒。眼下睁开迷蒙的双眼,发现自己仍在平远候府,心底不免涌上一阵难过和失望。

    与之相伴而来的就是,登基以来一直勤勤勉勉的少年天子难得产生了懈怠罢工的心思。

    先帝对赵宸寄望甚深,待他如珠如宝可也严加管教,每日五更起读书,再随同议政处理国事,至亥初方才入睡。

    是以,一年当中赵宸甚少有机会能睡到日头高照之时。

    喻杏轻声细语的唤了他一声,他应也不应,小身子一翻,便又闭上眼睡着了。

    “嬷嬷,如何是好?”喻杏哭笑不得的对平嬷嬷道。

    平嬷嬷惯来将薛碧微看作自己亲生的一般,半点委屈都不忍心让她受。现下又来了个小的,对他也是真心喜欢,故而她摇摇头,“由着他们再睡会儿。”

    天光大亮,日头尽出。

    疏影居虽偏,但采光极好,阳光洒满小院,甚至还会跳进屋子里去,将内里都照得亮亮堂堂的。

    薛碧微和赵宸二人总算精神抖擞的起身梳洗,而后齐齐在桌前落座。

    “眼下几时了?”她问道。

    漏刻滴滴答答的,喻杏瞥了一眼,“隅中将近午时了。”

    薛碧微闻言点点头,咽下嘴里的芙蓉糕,又问平嬷嬷,“嬷嬷,父亲交给我的那些铺子所在的街巷,你可都打听清楚方位了?”

    “那是自然,”平嬷嬷道,“姑娘今日想出门去瞧瞧?”

    赵宸默不作声的喝粥,闻言耳朵一动,与薛六时时待在一块儿,他也没能有机会留下与暗卫联系的暗号,此番待她离开不正合适?

    薛碧微点头,“去瞧瞧罢。”

    “可要告知老太君?”

    她答道:“与伯娘也要知会一声,只说是外出为豚儿置办些旁的物什。”

    赵宸心道,狡猾的薛六,竟拿朕做借口。不过,看在你对朕还不算差,朕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

    末了,他清清嗓问道:“姐姐,我不愿外出。”

    “怎的了?”薛碧微闻言认真看着他,“怕冷吗?”

    “累。”

    今日要去的地方不少,他短手短脚的跟着自己确实不容易,薛碧微便道:“好罢,你乖乖待在府里,姐姐让嬷嬷照看你。”

    赵宸无声点头。

    膳后,薛碧微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便带着喻杏出府。

    汴京好些时候未有今日这般明媚的太阳,一路走来,遇到的下人都比平日里多。

    将要出垂花门,就有侍女匆匆而来,对薛碧微福了福身道:“六姑娘安。”

    “五姑娘并其他几位姑娘现下在湖心亭谈天品茶,特命奴婢前来邀请六姑娘。”

    薛碧微直觉想拒绝,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将不喜表现在明面上,指不定日后更难应付薛妙云等人,她继而点点头,“带我过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