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尖不解∶“何谓「招聘会」”
九娘解释∶“那棚子里坐的, 是各司招工的大人, 他们拟好需要的工种、人数, 再准备好待遇条件, 便可向殿下申请,来招聘会招人。”
“而咱们平头百姓呐, 也可以来这里找做工的地方, 双方如果都满意,这工就算招成了”
乌尖听得津津有味∶“这倒新奇”
“不过那些孩子也是么”乌尖问。
墨子期望着木棚上硕大的「招」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点笑意。
九娘摇头∶“那些小子、姑娘不一样, 他们是当学徒去的”
“学徒”
九娘张望了一会儿,指着两个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贵人请看,那就是受招的学徒了。”
两个小姑娘看起来十三四岁,穿着一样的绿色衣衫,背后画着两棵竹子。
“那是造纸坊的学徒,全是小姑娘。”九娘答, 造纸坊的人穿绿衣, 而制盐处的人穿深色蓝衣。
“小姑娘也学工么”乌尖惊讶地问∶“纸又是何物”
“姑娘为何不能学工”九娘反问∶“她们要在造纸坊学一个月, 一个月后通过考试的,就可以长期留在造纸坊里做工, 每月不少钱呢”
“哦对,纸是书写之物, 小妇人在我家夫君案头见过, 白生生的, 又轻又薄。”九娘边说边比划。
“又轻又薄”对没见过纸的乌尖来说,太难想象了。
到了城门口,九娘要和他们道别了。
她热情地招呼墨子期去家里吃饭,还说∶“小妇人没见识,卫国的好处还是叫我家夫君好好讲讲,我们濮阳啊,现在大不一样了”
墨子期笑笑,谢过了九娘的邀请∶“多谢夫人好意,吾想先与家人在附近走走。”
乌尖也道∶“大姐快家去吧。”
小水被拽着站在路边,九娘千恩万谢∶“今日多亏了碰上贵人,真的太谢谢您了。”
乌尖连连摆手,摸了把小水的头∶“小子要好好读书,长大后孝顺你娘。”
小水重重点头,朝向车里的墨子期喊话∶“哥哥,我们还会再见吗”
墨子期将视线挪回来,有些诧异∶“有缘自会再见。”
小水双眼像被点亮一样,朝他用力挥手∶“大哥哥再见再见”
他太热情了,被九娘拽着离开,还不忘继续挥手,直到墨子期完全看不见这对母子。
“主人,我们要递拜帖进宫吗”
送走九娘母子,乌尖刚要坐上车辙。
“不,先不进宫,”墨子期让车夫停车∶“我们下车走走。”
正是午后,阳光稍有变弱,却炎热不减。
修城墙的一共有二十几人,他们打着赤膊,有些头上包着巾子,皮肤被晒得汗津津、红通通的。
乌尖皱眉道∶“这么热的天,还让百姓顶着大太阳劳作,想来卫国公室与他国无有不同,都是盘剥百姓的货色”
墨子期注意到这些人做活有些笨手笨脚,判断说∶“这是被罚城旦的人。”
“好啦先歇一会,再修不迟”
城门里,两三个妇女推着一辆独轮车出来,为首将军打扮的人朝这些人大喊。
他们一听,纷纷丢下锄、耙、瓦刀等工具,蜂拥而上∶“今天是什么好吃的快快,让咱们瞧瞧”
虽然拥挤,大家却十分守礼,一人拿了一只碗,等待派发。
乌尖好奇∶“罚城旦的饭食这么晚么”
这些人端碗压根不是吃饭用的,厨娘打扮的妇女舞着大勺,一人舀了一碗绿豆汤。
这绿豆汤提前在水井里湃了一上午,凉丝丝的,一口喝下去,暑气顿时散了大半
“哎呀,舒坦”
大家一人一只碗,坐在城墙根儿下,边看过路的人边喝,十分尽兴。
“两位,也要来一碗么”那位将军打扮的人端了两只碗,递到墨子期和乌尖面前,笑容十分和善。
墨子期一愣,乌尖笑道∶“不必了,我家主人只是路过,见这里修城墙热闹,特意来看看。”
“哈哈哈,两位不必客气,来者是客,盛夏的天赶路,辛苦了”
那小将把绿豆汤塞进乌尖手里,搬来两只凳子∶“请坐”
乌尖正要询问墨子期的意见,他已撩袍坐下了∶“多谢将军。”
络腮胡的小将爽朗大笑∶“卑职哪是什么将军,只是修城墙的小督工,上不了台面”
他兀自大喝了一口,冰冰凉的绿豆汤十分双口。
一抹嘴∶“不知二位,从何而来”
赶了一路,乌尖早已口干舌燥,巴巴地看着手中两碗绿豆汤,想喝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家主人自郑国而来,一路向北游历,如今途径了濮阳。”
墨子期让他想喝就喝吧,乌尖将另一碗递给他时,他摆手表示不用。
“吾方才在路上,听一夫人说了卫国新貌。”
墨子期笑∶“照吾所观,将军麾下这些,应该都是被罚城旦之人。”
督工点头∶“您说的没错,这些都是泥瓦匠,旬月前犯了点小错,被上面罚半个月城旦。”
虽然被罚城旦,但这些人一点都没有受刑的愁苦,甚至有说有笑,乌尖觉得很神奇。
“哈哈,二位有所不知。”督工爽朗一笑,对墨子期说了他们因何被罚,还有砖窑的改革。
泥瓦匠们听得直点头∶“那时候是俺们错了,俺们认”
“对,俺们认,这城墙就该俺们来修”
“如今做工比以前轻省多了,吃得香,住得好,等城旦罚完了这事就过去了。”
“对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将砖窑因赶工偷工减料,被发现后心惊胆战,没想到没有被重罚,上面反而给他们建了舒适的住处,改良了从前的工作环境,这些事全说了。
有一个工匠甚至说∶“砖窑比家里好多了屋子明亮宽敞,干净又舒服,在那里只要安心上工,时辰到了吃饭,日子到了领工钱,每月有四日假,还可以回家探亲。”
“对对,还有小徒弟帮忙,比以前自己累死累活的,不知轻省多少”
不知不觉,乌尖喝完了两大碗绿豆汤,砖窑改革的故事也听完了。
墨子期对工匠们口中万分尊敬的“时先生”很感兴趣∶“请问,这位时先生是国中哪位大夫任什么职位”
“这”
工匠们面面相觑,倒不是他们不想说,是居然无一人能说出时先生的身份
其中一个答∶“黄大人对先生毕恭毕敬,想来时先生的官位,要高过黄大人”
“对对”有人说∶“还有时先生的夫君,那位也是一表人才,一看就不是凡人呢。”
乌尖一脸不可思议∶“这个时先生,是女的”
他的模样太惊讶,工匠们皱眉∶“女的怎么了俺们卫国的婆娘,个个能顶半边天”
发绿豆汤的厨娘们咯咯直笑∶“从前怎不见恁这样夸俺们”
“还不是现在俺们出门做工,挣得不比恁老爷们少,才学会说漂亮话了”
墨子期表情一冷∶“乌尖。”他刚才那话太失礼了。
乌尖立马低头∶“是属下冒犯了,刚才那话没别的意思”
厨娘们才不同他计较∶“听说郑女从小就养在屋里,和俺们这些种田做工的粗妇当然不一样。”
乌尖的脸一红,那督工打着哈哈∶“都喝完了就将碗收了吧,快快,干活了干活了”
“好嘞干活了”
随着几声招呼,大家纷纷起身,继续劳作。
墨子期也辞别了这些人,回到马车上。
乌尖焉头巴脑的∶“主人,乌尖给你丢人了。”
“安顿后,自罚五百斤木柴。”墨子期跪坐车中,腰板挺直。
“是”乌尖跃上车辕,马车慢慢行走起来。
“进城不远,就是卫国馆驿了。”
车夫说道,去馆驿的路线,他刚才已经找人打听好了。
经过城门口的身份检查,墨子期一行人正式踏入了卫国国都。
与新郑郑国国都比起来,濮阳略显破旧,两旁店铺很少,百姓也不是很多。
街上到处有挖坑的人,锹、镐挥舞,叮叮当当的,恍惚间让人以为,濮阳城还没建好。
城门内停着一支马队,约莫三十几匹马,每匹马上都驮着大包小包,这显然是一支商社。
马队中的一个青年拍了拍同伴的肩∶“孙兄的货物先卸吧,我的等晚上再说,两个月没回家,我想先回府去看看。”
孙子敬踹了他一脚∶“你院里无妻无妾,急着回去干嘛”
李锦乐“哎呀”一声避开,道一句“你懂什么”,便先走了。
孙氏商社的人正在卸货,此番去齐国不顺利,他们便在边境把货物脱手,顺便带回了跟齐国买的咸土,还有别的一些山货。
墨子期的马车缓缓从他们旁边经过,乌尖问∶“属下一会去递拜帖吧。”
墨子期将车窗放下,应一声∶“嗯。”
太子宫,宽阔的后院里。
造纸和制盐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原本种满花草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排排菜畦,靠近西南一角,挖了个很深的大坑。
时月支愣着下巴∶“你到底行不行啊”
宫女敬业地站着扇风,蔡机脑门上全是汗∶“怎么不行我记得就是这样配的”
他抱着一只木桶,用木棍用力搅动。
旁边有同样的两只木桶,里面是灰白色的泥浆,一桶太稠,一桶太稀,都不合格,不能用来抹陶管。
时月的肚子已经四个多月了,虽然不大,但灵活性大不如前。
加上夏日酷暑难耐,她已经很久没出去过了,每天在宫里捣鼓排污。
蔡机是十天前回来的,不负众望带回了白泥,还带回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在发现白泥矿的附近,果然掘出了盐井
制盐处的人立马开拔到临县,挖盐井去了。
夏天也是练兵的季节,慕容野最近就拉人演练去了,据说要去五天。
蔡机用木棍挑起一些,觉得粘稠度可以了∶“我们再试一遍”
小黑抱来几截陶管,将它们套在一起后来时月又进行了二次改良,将管子一头缩小一点,另一头稍稍放大,使它们可以套在一起。
蔡机在连接处抹上白泥,将两根管子一套
多余的白泥被挤出来,他又将这些抹匀在外层的缝上。
时月直起身,道∶“里面连接的地方也要平整。”
小黑从另一端伸手进去,把内侧的缝用白泥填平。
两根管子被粘合在一起,但效果怎么样要看干透之后。
蔡机说∶“约莫还要两日,就能干透了”
时月点头,他又问∶“你说的那个化粪池,长什么样啊”
「化粪」,顾名思义,蔡机能猜到它的用途,但不解是怎么做到的。
时月站起身,兴致勃勃地请他去看∶“走,我带你去看”
西南角的那个大坑,就是时月为寝宫安排的化粪池,墙的另一头是太子宫正殿,两处各一个厕所,但共用一个化粪池。
池子长约一丈,宽五尺,高七尺。
底层黄土夯实,铺一层小石子,再加土夯实,再铺石子,再加土夯实,最后一遍还是小石子,这回用白泥将它们混合、抹平,等干透后这里就很坚固了。
然后用砖块搭建化粪池,平均分为三格,每格之间有隔开的墙。
蔡机居高临下,看着初具形状的池子。
时月说∶“现在砌砖用的是老方法,还要用白泥把池子从里到外好好抹一遍。”
一个是为了加固,另一个是起防水作用。
蔡机绕着大坑走了一圈,忽然被坑旁边的小屋子吸引了视线∶“这就是你说的厕所”
厕所是一个精致的小木屋,门口引了活水,底下接一个陶盆。
时月将手伸到水下∶“从里面出来后,要洗手。”
陶盆中间留了一个孔,水沿着中空的柱子往下流,最终通向了菜地。
蔡机挑眉,打开小木屋的门
里面很简单,上面开着一扇小窗,底下是两块木板,而木板底下是空的,隐约可见是一块倾斜的陶板。
倾斜的方向正是旁边的化粪池。
厕所还未投入使用,小黑将木板掀起来,底下是个浅坑,全是用平整的陶板砌的,它们向外延伸了一小段距离。
时月取出图纸,指着左边示意∶“这里就要接管了,管子接进池子底部。”
屙物从陶板滑入管子,被引入化粪池底。
蔡机皱眉∶“它要是下不去呢”
“冲水。”时月道∶“而且这个坡度我特意垫高了不少。”
“进入第一池以后,它们会腐熟发酵,这上面要盖板,否则很臭。”时月说道。
蔡机点点头,指着一池和二池之间的洞问∶“那是什么”
“那个是我留的洞,还需要一根弯头的管子,将第一池满起来后上层的水排去第二池。”
“同样的,第三池也是一样的。”
然后第三池就有一根往外接的管了,那个会一直延伸到总系统里。
时月给他看了景庄的设计图,道∶“我已派人着手挖坑,第一批先挖三百个大的,明年再慢慢把五百个小坑挖出来。”
小坑是百姓用的,一般一户一个或者两户一个,但如何说服百姓,进他们家里挖坑是个大难题。
加上现在人手不够,材料也不够,时月准备让他们今年先试用“公共厕所”,满意了明年挖私人厕所就会顺利多了。
蔡机看得咋舌∶“你这东西好厉害啊。”
时月颇为得意∶“如果建成了,会更厉害的”
两人在大坑旁边指指点点,身后忽然有人怯生生地唤∶“妹妹,恩、恩公,饺儿蒸得了,快来尝尝吧。”
今天蔡机过来太子宫议事,时月就派人把李诗兰接过来了。
初闻时她不敢来,生怕被嫌麻烦,后来才脸红扑扑地答应了。
银杏跑过来扶着时月的手∶“您慢些走,奴婢扶着您。”
时月说∶“我肚子还没大到那个程度啊。”
银杏很执着地搀着她,时月回头∶“公子机也一起吃吧,我大姐的手艺可好了。”
蔡机朝廊下看了一眼∶“这怎么好意思”
李诗兰避开他的眼,害羞地进去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时月反问∶“你来给我做工,管你顿饭怎么了”
蔡机哈哈大笑∶“那恭敬不如从命。”
桌子放在回廊下,摆了一碟碟漂亮的小点心,时月就那么一形容,没想到李诗兰真做出来了。
阿菊给时月挟了只小饺子∶“这是二姑娘吩咐的,面和水揉细,擀皮包馅儿。”
她们不会捏褶子,只是简单地包在一起而已,时月将饺子送入口中是苋菜味的。
红苋菜的汁水把饺子染成了粉红色,蔡机看了一会,问∶“它有名字吗”
时月一边嚼着,心说一饺子要啥名字太子宫牌,苋菜馅大饺子
李诗兰低着头∶“没有,不过小女看它粉嫩如三月桃花,想着叫三春醉也不错。”
“三春醉”蔡机送了一只入口,苋菜本身没有特别的风味,包成饺子味道平平,胜在颜色好看。
“好听三春醉很好听。”蔡机笑眯眯吃着∶“李姑娘手艺真好。”
李诗兰耳根通红,不自觉跟着笑起来∶“多谢恩公。”
“别叫我恩公了,那都哪本老黄历的事了。”蔡机道∶“叫我名字吧。”
时月看着两人聊天,冷漠地塞了一只饺子入口。
肯定是她吃饺子的姿势不对。
要不怎么看不出,这跟染了紫药水一样的饺子,哪里像桃花了
三人的饭局,只有两人聊得很开怀,时月这顿饭吃得好寂寞。
饭局快散的时候,小黑忽然跑过来,递了一封拜帖∶“姑娘,有人求见殿下呢。”
“咦”时月把饺子塞进嘴里,边嚼边接过来。
“殿下这几天不在啊,谁递的”
慕容野和李定邦练兵去了,起码还有两天才会回来。
时月接过来一看,羊皮卷的绑绳上有好看的花纹。
“那人有说是谁吗”她慢慢拆开拜帖。
“他说,他家主人姓墨。”
“墨”时月嘀咕,还有姓墨的
同桌的两人也望过来,时月展开以后,顿时“”了。
祖龙统一文字以前,列国文字各不相同,时月光是学会卫国版篆书,就用了好几个月。
但很显然,来人就不是卫国的
这上面的文字她看不懂啊
蔡机接过来看了一眼,低声∶“是他”
“他是谁”时月不解。
“墨子期。”蔡机把羊皮卷还给时月。
见时月还是不解,蔡机道∶“此人姓墨,名望,字子期。”
“据说他祖上来自孤竹国。”蔡机指了指上面,意思是孤竹国在北方。
“在燕齐交界的地方,百年前为燕所灭。”
孤竹国是个很小很小的国家,存在时间也很短,时月一时间想不到任何关于它的资料。
“墨氏一族消失了近百年,几十年前突然在郑国出现,尔后有关于他这支的消息,都是来源于郑国。”
“他家在郑国做官”时月问。
“非也。”蔡机摇头∶“哦换个说法你或许有所耳闻。”
“他们整个家族都是,墨家弟子。”
“啊”时月失声。
“墨家”
墨家与儒、道、法等同为诸子百家之一,思想上主张兼爱非攻、反对铺张浪费,是少数吸收贫苦百姓为弟子的学派。
墨家领袖叫“巨子”,第一任巨子也被称“科圣”,由此可见,墨家是比较主张科学的学派。
当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有墨家机关术,在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说里,墨家弟子个个都是大发明家。
“他是墨家的什么人”
还是说墨家压根就是他家这不对啊。
蔡机摇头∶“巧合而已。”
“墨子期的曾祖父是墨家巨子的亲传弟子,而他的家族又姓墨,巧合而已”
时月还没从仿佛见到明星本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这个墨子期是来做什么的”
她看向羊皮卷上,那些不太熟的文字。
蔡机想了想∶“大概是来游说卫太子,接受他们思想主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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