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 我师兄怎么样”
姜心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时月当时没有正面回答她。
姜心似乎也意识到这话不该问, 便东扯西扯,拉开话题了。
九月金秋, 午后阳光正好。
时月坐在廊下, 身旁的小摇篮里放着小棉棉她后来给球球换了个小名,叫棉棉,棉花的棉。
掐指一算, 李府的棉花该丰收了,可惜她看不到了, 能收获几千颗种子呢, 真是怪可惜的
小季益坐在她对面, 正趴在小桌子上奋笔疾书。
他很刻苦, 每日时月给他布置的作业都会超额完成。
“六八十八。”他嘀嘀咕咕,在粗糙的纸上郑重地写下「十八」。
时月听见他细弱的声音, 笑着问“六八十八啊”
“那三六多少”
小季益抬起头, 掰着指头默了半天“错, 了。”
他跟在时月身边,几乎什么都学。
正是上幼儿园的年纪,时月没给他安排很难的课程, 先教了九九乘法表, 又教了些简单的千字文。
季益很聪明, 而且以前在季家和学堂开过蒙, 学东西迅速。
除了话一直说不利索外。
“那六八多少呐”时月一只手搭在篮子边, 摸着下巴“嗯姐姐给三个答案,你从中间选一个吧。”
“三十二、四十八、六十四。”
“益儿,你选一个。”
时月原想收季益做徒弟,但觉得师徒感情似乎太冰冷了,便让小季益喊她姐姐。
五岁正是粉雕玉琢的年纪,他的声音又小又软,跟在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地喊,别提多可爱了。
季益掰着指头算半天“四十八。”
“对哎呀,益儿好棒呀,姐姐三天前教你背的吧,你居然都背下来了呢。”时月毫不犹豫地夸他,狠狠摸了一把他的小脑袋。
还不到扎髻的年纪,头发细细软软的,在脑后梳了个小辫子,乍一看跟小姑娘似的。
小季益脸红红的,低头擦掉了作业纸上的错误答案。
他不会表达,但时月知道他很高兴被夸奖。
很快,十道算数题他就做完了,时月给他批改了一下,在纸张右上角写了个「十」,又夸了他一通“这是益儿第几个十分了呀”
他张开十个手指,最后留下四个“四”
“真好。”时月摸摸他,把作业纸给他“拿去跟你十六叔换奖励,去吧。”
每次他拿满分,十六就会给他点小奖励,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项固定活动。
奖励有时候是一块麦芽糖,有时候是几颗花生米,或者讲一个故事。
其实奖励本身并不重要,时月想让小季益学着跟大家交流,慢慢敞开心扉。
季益攥着作业纸,朝时月挥挥手,又走到摇篮边摸摸襁褓,好像在跟棉棉妹妹说「再见」。
时月被他可爱的动作逗笑了“记得路吗,要不要姐姐带你去”
季益摇摇头,小大人一样跑了出去。
“哇”襁褓下的棉棉哭了,看时间她该饿了,时月抱起她回房喂奶去了。
季益走在花园里,迎面碰上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孩,他们穿着富贵,正在玩捉贼游戏。
“不许跑,你已经被我捉住了”
“救命啊,饶命啊大人”
一轮游戏终了,小的那个掀开面具,拍拍身上的土“我不想当贼了,凭什么一直都是我当贼啊”
这对兄弟是姜显的儿子,大的是嫡长子姜保,小的是庶子姜泰,俩人在府中像小霸王一样。
姜保“让你当贼你就得当,想挨我拳头么”
姜泰苦着脸嘀咕“当贼也得挨你拳头啊”他忽然看到角落里孤零零的季益,大喊“你谁啊”
姜保转头“啊,你是姑姑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吧。”
姜心入府第二天,姜保就跟着她娘见过了这位姑姑,而姜泰是庶出,没资格去见礼,也就不认识这些人。
姜泰问“你是姜心姑姑的儿子吗”
小季益轻轻摇头,俩人都大他很多,往眼前一站,他只能被迫仰望人家。
姜泰灵机一动“你要跟我们玩吗捉贼游戏,你当贼”
姜保“好好,一直捉泰弟没意思,我捉你吧”他跃跃欲试“先说好,如果我捉到你,会把你打得鼻青脸肿”
“不贼”季益小声反驳。
他懂贼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贼
“你是哑巴吗”姜泰歪着头看他嘴巴“怎么张嘴了却没有声音啊”
“管你是不是哑巴,偷了东西还想跑,站住”姜保挥舞着小木剑,径直朝季益冲过来。
小季益傻傻地站在路中间,被姜保的木剑“啪”一下抽在胳膊上。
姜保得意洋洋“你被我捉住了”
姜泰扑了上去,骑在季益身上“你这个臭贼”
季益扭动着身子反抗,被大他三岁的姜泰压得死死的“你还敢打我”
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姜泰这一拳头狠狠挥在他脸上,直接把小季益打懵了。
他沉默了一会,两条腿扑腾着,用十六教他的法子一下反败为胜,把姜泰狠狠摔在地上
姜保见弟弟吃亏,用手臂勒住了季益的脖子“你给我放开泰弟”
季益小脸被勒得通红,死死卡着姜泰的脖子,像条浴血奋战的狼崽子。
三个孩子在地上打成一团,直到一个女人急匆匆赶来“都给我住手”
姜保抬头,脸唰一下就哭了“娘,这野种打我们”
“泰儿”萍女看见儿子被打得奄奄一息,上去揪起小季益,狠狠摔了他一巴掌“你居然打我儿子”
“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小畜生”
小季益被这巴掌摔得七荤八素,耳朵里嗡嗡直响。
听到她后半句话,小拳头攥得像石头一样。
“不说我娘”
“哎哟”萍女居然被一个小孩狠狠打了一拳,场面顿时大乱
时月刚将棉棉安顿好,看着她砸吧着粉嫩小嘴睡着了,心里一阵柔软。
银杏着急忙慌推开了房门“姑娘”
“小季益跟姜家两个公子打架,被带去主院了”
“啊”时月抬起头“打架”
“益儿怎么会打架呢”
“姜姑娘今天不在,怎么办要不您过去看看吧”银杏急得不行“听说被打得好厉害,都流血了。”
时月立刻起身,对银杏说“你别去了,替我看着棉棉。”
银杏跺跺脚,既不放心自家姑娘,又不放心小棉棉。
时月出去寻了个丫头,直奔姜显夫人的主院。
姜显的夫人叫朱姬,在棉棉满月那天来过一次。
态度不冷不热,送的东西也就普普通通。
公子显并不受宠,要不封地也不会这么远。
府里日子本就紧巴,还要招待他们这么多人,也难怪朱姬心里不舒服。
人在屋檐下,时月路上做好了赔礼道歉的心理准备,但当她看到一脸血的小季益时,什么赔礼道歉的念头,全消散了
“益儿”
小季益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鼻子和嘴角渗着鲜血,有些地方已经干成了暗红色。
他身后站着两个强壮有力的婆子,趾高气扬
“原来是时姑娘来领这个小杂碎,我们夫人正在陪公子看伤,没空见你”
时月上前抱起小季益,轻声问“疼不疼啊”
他身上全是土,衣裳皱巴巴的,脖子、手臂、脸蛋全是抓痕。
“没事,姐姐带你回去上药,没事啊。”时月拍拍他的后背,让小季益趴在她肩上。
她原想进去给朱姬赔礼道歉的,看季益这个伤,谁理亏还说不定呢
“哎哎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让你走了吗”其中一个婆子上来就扒拉时月的肩。
时月一个踉跄“我家孩子伤成这样,就许你家公子治伤,不许我家孩子上药啊”
“你”婆子语塞。
什么治伤、没空见只是朱姬的下马威,没想到时月压根不按套路来她们寄人篱下,难道不该战战兢兢,生怕得罪主人家被赶出去吗
门里走出来一个丫头,傲慢地说“我们夫人要见你。”
姜保和姜泰已经上好药了,还换了身干净衣裳。
姜保躺在朱姬腿上,姜泰则被萍女抱着,两对母子紧紧盯着门口,看见时月抱着季益进来。
姜泰哎哟一声“娘,我好疼,好疼啊”
时月看了他一眼,身上的伤还没季益一半重,嚎得跟快不行了似的。
反观自己肩上的小季益,被打成这样一声都没吭过。
朱姬抬起凌厉的眼“时姑娘,我家好吃好喝招待你们一个多月,没有得善报也不至于招来恶报吧”
“这小子居然把我儿打成这样你说说,要如何赔偿啊”
姜保捂着流血的鼻子“我要他们的弩还要这臭小子学狗叫,从我钻过去”
“闭嘴”朱姬横了一眼儿子,高傲地看向时月。
“夫君常告诫我们要日行一善,没想到这善居然行到狗头上去了,真真是冤枉”姜泰的伤比姜保重多了,萍女恨得咬牙切齿。
时月抱着季益“我家孩子不是主动招惹别人的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误会你的意思是我家两个身份高贵的公子,主动去招惹这小野种”萍女讥笑道。
“萍夫人,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我家孩子有名有姓,怎么就是野种了”
萍女骂他的时候,小季益明显抖了一下,时月见她们这态度,也就不奇怪季益为什么会把人打成那样了。
肯定姜家俩小孩指着鼻子骂小季益的父母,戳中他伤心事了。
“笑话四岁的孩子不在爹娘身边,反而跟着你们这群人。”萍女的视线在时月身上打量“哪怕有名有姓,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孩子吧。”
多年不见的姜心公主,一出现就带着十几个男人,还有一个快生了个孕妇。
虽然面上不敢问,后院的女人们私底下都不知八卦几遍了。
尤其是时月肚子里的孩子到底属于哪个男人,是她们最乐意讨论的。
“谁说他没娘的,我就是他娘”
时月护着季益的背,看向朱姬“今日的事是我家孩子下手重了,但指不定是谁先挑衅的。”
“既然夫人不欢迎我们,我们向公子显拜别后,自当离去”
说罢,时月转身就走,朱姬腾地一下站起来“拦住她”
婆子们凶神恶煞地围上来,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华服男子“通通住手”
是姜显来了。
“夫君”萍女立马站起来,委屈无比“你怎么才回来啊”
姜显身后跟着墨子期,他急匆匆走到时月身边,低声说“我来晚了。”
时月后退了半步,摇头“那也没有。”
墨子期伸手“我抱吧,你腰不好。”
时月生完棉棉后常感觉腰酸,但只私下跟银杏抱怨过几句。
墨子期怎么会知道
季益被他接过去抱,时月轻松了一点。
姜显很抱歉“墨先生,犬子不懂事,把你家孩子打成这样。”
“我一会立马让郎中去看看,药什么的都从库里拿”
萍女拽他衣裳“夫君,你看他把泰儿打成这样”
“闭嘴不是上药了吗,多嘴什么”姜显低吼了她一句,朝墨子期笑笑“家中不宁,让墨先生看笑话了。”
墨子期还惦记着月见说要走的话,不冷不热地说“已在府上叨扰旬月有余,是该离去了。”
姜显急了“别啊墨先生我们守城的事还没说完呢”
边城临着几国,姜显又不擅治兵,城外村庄常会被草寇洗劫一空,他们住在姜府也不是白住的,墨子期教了姜显几种墨守之术,有利于击退贼寇和犯边的部落。
墨子期没有再同他说话,微微颔首后,抱着小季益离开。
时月临走前,特意看了一眼朱姬和萍女。
果然,踏出门的一瞬间,她听见姜显的怒骂“看你们两个蠢货干的好事”
季益趴在墨子期肩上,时月用手指逗他,企图让他开心一点。
小季益也很给面子,朝时月咧出一个笑。
墨子期余光一直看着她,三人的氛围迷之像一家三口。
心中沉寂很久的想法,突然在一瞬间破土而出。
然后长成了参天大树,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院子外,十六和银杏翘首盼着,见两人顺利把小季益带回来齐齐松了口气。
待看到小孩的脸,又气得差点去找姜家母子算账。
墨子期把孩子交给十六“带去上药,顺便洗个澡。”
十六接过来,顺便把银杏拽走了“你跟我来,我不会给小孩洗澡。”
“哎,你姑娘”银杏就这么被拽走了。
墨子期看着时月,低声问“棉棉,还好吗”
时月轻咳一声“墨先生。”她已经猜到了墨子期想说什么。
“这世间应该没有哪一国的律法,说女子带着孩子就必须要成亲吧”
墨子期一愣,下意识摇头。
“我知道墨先生想说什么,但是我现在只想挣钱,把棉棉和小季益好好养大。”时月撇开头,看着院子里的花。
“先生的一生应该是光辉灿烂的,应该做一番宏图伟业,应该大展拳脚,而不是在一座边境小城里,蹉跎在我们身上。”
时月觉得自己拒绝的话应该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
她又接着说“这里的主人家已经不欢迎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朱姬虽然有点过分,但姜显毕竟收留了她们一个多月,还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时月不是不懂报恩的人,她看边城多牛羊,准备把发酵青贮饲料的法子教给他们,让牛羊在冬天也能吃好喝好多长膘,就权当报答了。
事情做完以后,她想离开齐国一路南下,带着两个孩子和银杏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
墨子期张了半天嘴,所有的心情、所有想说的话,最后只化作一句“好。”
“如果这是月见想要的。”
“先生都会努力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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