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绰说要告太子,结果三天都没动静。
田司寇在心里犯嘀咕,被告人慕容野也在心里犯嘀咕。
这种刀悬在脖子上几寸的感觉,不咋好受。
这日下朝后,田司寇旁敲侧击去问,李丞相正在整理文书,闻言冷哼:“田司寇倒是比太子还急。”
田本碰了一鼻子灰,又去求见公子宁,羊伯依旧不让进。
宁君府内,一个脸上有碗大胎记的少年频频朝门口张望。
主位上,年老的公子宁正在闭目养息。
慕容驳问:“父亲为什么不见田本?”
公子宁虽然与悼公同辈,但痴长他近十岁,已经是个垂垂暮矣的老者。
他开口:“朝中局势不明朗,此时急了,只会露出我们的马脚,为父教过你千百遍,莫要冲动,你就是不听!”
“我问你,西围里那些人,是不是你杀的?”
慕容驳所作所为被识破,嘴硬道:“以儿子看来,父亲的不要冲动,只是变相的怕而已!”
“父亲已经怕了公室!”
“否则去年太子要负夏的时候,父亲怎么会拱手送上,此事……儿子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不明白就好好想!”公子宁睁开眼,怒瞪他。
慕容驳撇开头,像个赌气的孩子。
“城中有马的人家凤毛麟角,西围里百十双眼睛见过你,太子迟早会查到你的头上!”公子宁怒骂。
“你忘了新政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届时太子要杀你,为父保还是不保你?”
“驳儿,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怎么如此蠢笨?”
“他敢!”慕容驳瞪眼:“悼公这一脉,是父亲扶起来的,他慕容野敢杀我?”
“咣!”公子宁气得把拐杖都扔了,指着门口:“滚!”
慕容驳站起来,气冲冲行一礼,夺门而出。
羊伯忙给主人顺气,公子宁怒道:“把他关起来,不要让他出去惹事!”
羊伯连忙点头:“老奴这就去,老主人莫要再动气了。”
慕容驳房里,他气得用剑劈砍柱子,疯了一样大喊大叫。
家奴都不敢阻拦,只有宠妾曹姬上前,她挥退下人:“你们都下去吧,门口不要留人了。”
“诺。”家奴们连忙逃走,生怕被波及。
曹姬柔柔贴上去,捏着慕容驳的肩膀:“公子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慕容驳把剑扔在桌上:“父亲懦弱!他已经忘了从前的勇猛,他在害怕!”
曹姬问:“可是因为负夏的事?”
“杀了几个贱民而已,他就说太子会杀我!”慕容驳不屑:“我就是杀人了,慕容野能拿我怎么办?”
“公子大英雄,妾好生仰慕。”曹姬将脸贴在慕容驳脖子上,说:“不过妾听说,太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正要将生事的人全抓起来治罪呢。”
“妾就想,公子有老主人护着,那别的人……岂不是危险了?”
慕容驳皱眉,曹姬说得有道理啊。
太子不会动他,因为他的父亲公子宁是扶悼公上位的大功臣!
但他手下那几个人,太子要捏死他们不比捏死一个蚂蚁费劲多少,而且父亲肯定乖乖就交了,不会为这几人得罪太子的。
那他闹这一通还有什么意义?
曹姬的朱唇一开一合:“听说西围里跑了好几个呢,这会儿,桑村的人也该知道这些噩耗了。”
.
太子在负夏郡改革,设里正制,八十户为一里,涂山是第九里的里正。
他是外乡人,虽然有太子的宝剑,但基层工作很难做,村民压根不听他号令,依旧以各自族长的话为命令,对他带来的政策爱搭不理。
半夜,涂山正在睡觉,窗外忽然火光漫天。
接着,打声、骂声吵醒了他,涂山披衣起来,提着灯笼出去:“怎么了?有人偷鸡还是有人打狗啊!怎么这么吵?”
“里正大人,出事了!出事了啊!”
涂山生气:“好端端的,能出什么事啊?”
“桑村的人全打过来了,说要报仇!已经和四里、八里的人在郡东打了半个时辰!”
报信的小子摔得屁滚尿流:“四里撑不住了,八里也快打光了!孟罗两族的族长刚才号令全族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全到九里外集合!”
“里正,真的出事了啊!”
“什么!”涂山的灯笼掉在地上。
孟族、罗族人打架极度凶悍,这是要和桑村拼命啊!
涂山顾不上穿衣,拔腿就跑,慌乱中连草鞋都跑掉了一只。
报信的小子捡起他的鞋:“涂里正,你的鞋!”
九里刚好挨着晒谷场,夜色下,孟罗两族几百号人手举火把,齐聚在晒谷场,罗族的族长高呼:“原本两地井水不犯河水,可今天,是他们先动手,打了我们的族人,罗姓男儿要怎么样?”
“打服他们!”有人振臂一呼。
“对,打服他们!”引来了百众高呼:“让他们知道孟罗两族是不好惹的!”
涂山挤开人群:“不能打啊!罗族长、孟族长,快把你们的人撤回来吧,会出人命的!”
罗族长居高临下:“四小子,把涂里正带下去好好休息。”
涂山挣扎:“罗族长!罗族长!孟族长你说句话啊!”
孟氏的族长年纪和辈分更大,他拄着拐杖站起来,涂山来不及庆幸,听见他高呼:“走!”
涂山被架着,看着几百个人像凶狠的豺狼一样扑向村外——
他心说完了,这回真的完了!
.
天,刚蒙蒙亮。
丞相府接到了噩耗,李丞相颤着手:“你再说一遍?”
报信的宦官说:“昨夜,孟罗两族与桑村发生了极其严重的械斗,殿下已经派李将军带人去镇压,特意派奴前来知会丞相大人。”
林氏慌忙给李丞相顺气:“老爷,老爷?”
李绰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死伤多少?”
“奴也不清楚,约莫……百余人。”宦官犹豫了,实际上他认为,远不止百余。
“夫人,备车,进宫!”李绰猛摔袖子,怒道。
林氏连忙追上去,冲身旁仆妇说:“快,让锦乐带人去看看,定邦性子冲动,这个关头可不能再犯浑了!”
“诺,婢子这就去告诉二公子。”仆妇连忙出屋。
事实上李锦乐早套好了马,等仆妇寻到他,他都要出发了。
时月边跑边系腰带:“二哥,你带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李锦乐骑在马上:“那里危险,妹妹不要胡闹,二哥要负夏这帮孙子付出代价!”
“二哥!”时月拽住他的马头:“你起码……把老族长带上!他经常与孟罗两族打交道,熟悉两地形势!”
李锦乐心说有道理啊,指着来通知的仆妇:“你去把老族长请来!”
时月见他还能听进去话,一脚踩上马镫:“我不会骑马,二哥带我去。”
“时月!”李锦乐瞪眼。
时月拽他袖子:“二哥,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李锦乐的性子跟炮仗似的,时月绝对相信,他会手持砍刀一路杀过去!
李锦乐松开脚蹬让她踩:“吓到了不许哭鼻子!”
“好。”时月成功挤上马。
家奴打开府门,李锦乐一夹马腹:“驾——”
到了负夏,时月才发现事情远比他们在濮阳听到的严重多了。
西河蜿蜒向东,这个季节已经化冻,河水欢快地唱着歌朝下游流去。
负夏占据着西河南岸最好的灌溉位置,桑村与它紧邻,双方交战的地方就在西河边。
河边,到处是暗红色的血迹。军队已经来过,抬走了尸体和伤者,只留下各种简陋的农具——这是他们昨晚打架的武器。
李锦乐捡起一把耒耜[lěi sì],上面沾满了刺目的血迹。
“这帮畜生!”他握紧拳头,双眼通红。
远处,一帮人扶老携幼赶来,见到老族长纷纷走上来:“老族长,你……你终于回来了!”
老族长意外:“你们怎么来了?”
来的是桑村的妇孺,有一二十人,她们没有参加昨晚的械斗。
李定邦手下的小卒解释:“是将军派人去桑村将诸位请来的,受伤的人太多了,需要叫些人来帮忙。”
“将军在涂里正那里立营,诸位随我们一起去吧。”
一夜之间,九里门口的晒谷场已经搭了很多简陋的木棚,收治在械斗里受伤的村民,还有一半用来停尸。
负夏原本就是孟罗两族的地盘,他们受伤的人都回家治去了,所以在这里的全是桑村的人。
妇孺们赶来,看到受伤的丈夫、儿子纷纷哭号起来,找不到家人的被小卒领去认尸,不少人直接昏厥了过去。
一时间,晒谷场上的哭声此起彼伏。
时月兄妹被领到主营,李定邦正在听副将汇报:“桑村死五十七人,伤一百八十八人,还有两三个不知所踪。”
“孟罗两族死二十一人,伤二百三十一人,十余人不知所踪。”
李定邦脸色阴沉得要滴水:“孟罗二族的族长何在?”
他一到,就派人去请两族话事人前来汇报,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副将低声:“两族的族长……称病。”
“称病?”李锦乐冲上去抓着副将的领子:“两个老东西在哪里?我要杀了他们,祭奠我李氏族人的亡魂!”
“二哥!”时月出声阻拦,可她从未见李锦乐这样生气过,口气也变软几分:“这事与副将军无关,你先放开他。”
李锦乐松开副将的领子,转向李定邦:“大哥,你给我五十个人,我去割了这两人的头颅!”
“你胡闹什么!”李定邦喝道,指着桌上十几卷竹简:“以为这里是你的地方吗?太子制定了新法,现在负夏的一切,全部照新法执行!”
“申副将,带五百人去,把所有恶意挑事的人都查清楚,一起抓来。”
副将的手要抬不抬:“将军,据末将所知,是桑村这边先打上门的,那……末将要不要查桑村这边的?”
李锦乐瞪他:“如果不是负夏先杀人,桑村会还手?你怎么是非不分?”
“闭嘴!”
“新法公正严明,双方都有责任!”李定邦目沉如水,二字像从喉咙口挤出来:“都抓。”
“是,末将这就去。”申副将领命离开。
“大哥!”李锦乐双手拍在案上:“那是我们的族人!我刚才看到了,村头的李叄兄弟,还有老族长的两个孙子,都没了!”
“小时候和我们一起玩的啊……”他说到哽咽。
“李锦乐。”李定邦眼中迷茫转瞬即逝,指着弟弟:“再妨碍新法执行,我连你一起抓!”
李家兄弟互相瞪着对方,气氛一时僵硬至极,直到李锦乐先撑不住,他摔门而出!
李定邦脱力,一下坐在椅子上。
何止李叄兄弟和老族长的孙子,还有和他们一起摸过鱼的、上过树的,藏着一个鸡蛋给他们吃的……
是整整五十七条人命啊!
时月挪到桌边,小声:“大哥,新法能给我看看吗?”
她对这东西好奇许久了。
“月妹怎么来了?”李定邦回过神。
他放柔口气:“随便看,不过大哥要出去巡视了,你在这乖乖看书,不要随便离开。”
时月乖巧点头,李定邦摸摸她的头,抬脚出去了。
时月深吸一口气,翻开最上面一卷——
……
《商君书》??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