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
时月先看他的发冠——玉的。
又看他脚下一双做工考究的羊皮靴——很贵。
涂山小小里正,用不起玉冠也没钱穿羊皮靴,结合当下形势,和李定邦对其迷之恭敬的态度,时月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太子,慕容野。
慕容野是个很高挑的年轻男人,容姿很好,拿面若冠玉形容也不为过。
时月暗中看了李定邦兄弟一眼,心说重要角色就是不一样,颜值都不是一个梯队的!
她缓缓点头,默认了他的伪装:“涂里正。”
慕容野咽下一直堵在嘴里的馒头,就了口羊汤。
时月拣了个离慕容野最远的角落坐下,小声:“大哥?大哥?”
李定邦回神:“嗯?”
“曹家是不是派人去濮阳求助了?”时月问。
李定邦说:“我下午没有久留,不过依曹家人的态度,应该派人去了。”
“曹家能求来什么人啊?”李锦乐也拿了个馒头坐下。
边吃边问:“没听说他家有什么大官啊。”
慕容野咀嚼的动作一慢——他倒想起一人,公子宁次子慕容驳的宠妾,曹姬。
时月说:“慕容驳的宠妾,曹姬。”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李燕玉嫁进宁君府后,曹姬和她撕了好几次逼,在原文里描述过很多次。
李锦乐迟疑:“慕容驳会来?”
“二哥忘记西围里流民的证言了?行凶者的脸上有碗大的胎记。”
这么显眼的特征太容易查了,刚好慕容驳脸上就有这么一块胎记。
慕容野低头吃菜,余光中有一双十指如葱的手,抓着陶碗边沿把玩。
四人围坐桌边,一锅热腾腾的羊汤“咕噜咕噜”冒着香气,时月飞速扫了对面一眼。
他好像没有发言的意思。
“月妹说凶手是他?”李锦乐差点拍案而起:“等这孙子到案,我非收拾他一顿!”
李定邦下意识看了慕容野一眼。
……在吃饭上,这爷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是凶手,却不是幕后黑手。”时月让李锦乐把姜丝拿来:“大哥觉得,负夏为何突然发难?”
热乎乎的羊汤,放一把葱花姜丝,喝一口,暖意从小腹流遍四肢百骸,舒坦极了!
不止李定邦好奇,李锦乐也死活想不通,两地比邻百年,车周他们要犯了多大的罪过才会被活活打死?
“想不到吗?”时月放下碗,又瞥了对面一眼。
李定邦顾及太子,不敢畅所欲言,李锦乐纯粹是想不到。
慕容野认真扮演吃饭机器,连头都没抬。
时月说:“因为太子。”
“妹妹慎言!”李定邦脱口阻拦。
“砰。”桌下传来闷响,三兄妹对视了一眼,只有始作俑者慕容野,给自己添了一大碗羊汤。
李定邦硬着头皮:“妹妹继续说。”
“太子推行的新政,分化了旧贵族的权力,间接断人财路。”
“断人财路,犹如刨人祖坟啊。”
祖坟被刨的旧贵族怎么可能放过太子,桑村只是双方博弈下无辜的棋子。
时月一直在看三人表情,李定邦兄弟是惊讶,刨人祖坟的当事人连吃饭的速度都没变慢。
……是她漏看了什么情节吗?慕容野原来这么爱吃饭吗?
“是。”慕容野放下碗,矜贵地拭了拭嘴角。
“杀人者是慕容驳,煽动两地仇恨的是他手下的人。”
“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太子。”
慕容野大方承认了:“此番两地出事,是太子思虑不周,他未想过这帮人居然会以滥杀无辜的方式来挑衅新法。”
他光明磊落,丝毫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时月问:“是思虑不周,还是高坐朝堂太久,不识国情?”
慕容野不语。
“若真有心治理负夏的旧贵族势力,应该给各位里正配人马吧?想来涂里正在九里的工作,也不太好做。”
“就从未有一刻觉得太子的决断,有一拍脑子就下达的嫌疑?”
“三里的王里正死在调停两地矛盾的路上了,涂里正不会不知道吧?”
“时月!”李定邦凶道:“你怎么敢妄议殿下的决断?还不快把碗拿去洗?”
李锦乐护碗:“我、我还没吃完!”
“砰。”慕容野又踹了李定邦一下,低吼:“让她说完!”
李锦乐沉默了一会,转向慕容野的方向:“从刚才我就想问了。”
“涂里正,你老踹我干什么?”
“噗嗤!”时月没忍住,伏在桌上大笑,削瘦的肩膀一抖一抖:“哈哈哈哈哈!”
摊上完全没有政/治敏感度的弟弟妹妹,李定邦心如死灰。
慕容野看着白雾对面的人影,绷紧的表情忽然松动,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饭后,时月和李锦乐被赶去洗碗,主帐剩太子和李定邦。
帘子一放,李定邦利落求情:“请殿下宽恕不懂事的弟妹。”
慕容野站在案边,翻看新法:“李将军多虑了,孤现在只是小小里正,没有处置别人的权力。”
李定邦依然不放心。
“孤在负夏的行踪暂时不想被人知道,这事交给将军了。”
李定邦点头:“军中已为殿下备好营帐。”
慕容野止住他要带路的动作:“孤四处走走,你不用陪同。”
“……是。”
*
明月当空,军营的伙房外,时月和李锦乐借着月色在磨麦子。
李锦乐费劲地推着石碾,时月跟着他身后,用小扫把将麦子拢到中间。
“月、妹、啊……”李锦乐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推:“二哥看那个涂里正不太对啊,可能是太子的人,你别在他面前说太子的坏话。”
“免得他去太子面前搬弄,记恨你。”
时月心说还等他搬弄?坏话都糊正主脸上了!
“太子若是刚愎自用,是非不分的人,还搞什么变法,一言堂不就好了吗。”时月嘀咕。
“二哥怕你吃亏,你一个小姑娘。”李锦乐边推边笑:“胆子怎么这么大呢?”
时月笑了笑,麦子被反复碾磨,慢慢变得细腻。
“我看这几天啊,不会太平的。”
时月让李锦乐停一停,扫出碾碎的麦子,过筛,雪白的面粉落在一个大陶盆里。
“他这条变法的路不好走,这次的事只是一点小警告,真正动了人家的利益,会跟他拼命的。”
历来变法者,少有好下场。
旧势力就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除非强权者能一直压制他们,否则反噬那日,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慕容野背靠营帐,不屑地冷笑。
自他决定改变开始,就没想过能活着退下来。
月光下,那个纤瘦的姑娘笑声像银铃一样。
“不过他也傻啊!”
声音倒是好听,只是说的话有点煞风景。
时月哼唧道:“硬刚不过,难道不会智取么?”
“执法者要以身作则,以负夏现在的形势,必须先破再立。”
“就看他狠不狠得下这个心了!”时月高声。
李锦乐停下动作:“你突然这么大声干嘛?”
时月“嗯?”了一声,笑得像花一样:“我怕你听不到嘛~”
“我又不聋。”李锦乐累得满头大汗,甩着酸软的手:“我们为什么不拉匹马来推啊?”
时月把手帕给他擦汗:“马多金贵啊,这里什么都没有,大哥天天被手下挤兑,我们不要麻烦别人,忍忍啦。”
李锦乐好委屈,又觉得妹妹说的对,又推了几圈。
时月余光看见伙房旁的影子走远了,喊停李锦乐:“二哥,别推了!”
“你不是说明早做馒头,现在不磨明天拿什么做?”李锦乐不解。
“傻呀你,我们去村里偷驴啊!”时月夺走他盖在头上的手帕,拉着他狗狗祟祟准备离开。
“你不是说为了大哥?妹妹你——又骗我!”李锦乐悲鸣。
“你不累啊?”时月反问:“大不了……天亮前还回去嘛。”
时月竖起四个指头:“村头有四棵梅子树,我都数好了!这个季节梅子将熟未熟,滋味最好了!”
*
慕容野回到他的帐子。
侍卫白银追来了,送来了悼公的手令,一些太子常用的东西,还有伺候他起居的宦官。
慕容野看完手令:“今日朝堂闹得很厉害?”
白银答:“是,六卿与李丞相差点打起来,另外鲁公使臣将于一个月后到濮阳,共同商议两国的邦交大事。”
内忧未平,外患又起,慕容野沉默半晌。
“取太子令来。”
白银从盒子挑出一枚金令,慕容野接在手里,说:“你,还有你的人,一起去找李时月,听她差遣。”
李……时月?
白银一时没想起来这位大人是谁,慕容野展开一卷羊皮,提笔:“权柄给她,把这事查清楚。”
“太子手令所到之处,如孤亲临。”
慕容野从怀里掏出玉纽印章,郑重压下一印!
不是聪明吗,让孤看看,你有多聪明。
一个时辰后,夜色下,一男一女拉着不停尥蹶子的小公驴回来。
李锦乐被毛驴扯得东倒西歪:“它——好——有劲啊!”
“嗯嗯,那可不。”时月抱着一兜青梅,酸得牙都倒了:“好酸啊!”
营地静悄悄的,两人正准备把小驴拉去伙房,周围忽然亮起火把,瞬间照亮了两人的脸!
“!”偷个驴而已,不要这么大阵仗吧?
“去哪了?”李定邦看清来人后,差点把火把扔过去:“哪来的驴?……说话!”
“就是……”时月望向李锦乐。
李锦乐背过身,不想共患难。
“大哥还没睡啊?”时月献宝似的捧出一兜梅子:“吃不吃梅子?”
李定邦握着太子令,还没成亲就体会到了老父亲的艰难。
他摘下时月发上的叶子:“你……”
你了半天,也猜不中太子为什么突然要妹妹主审负夏的案子。
“这是金令。”李定邦把太子令放进时月手里:“明日放人的事,由妹妹全权处理。”
金色的太子令突然压在一堆青色的梅子上,时月抬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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