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玦察觉到了一缕淡淡的冷香。
他悠悠然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身边桌案上的花瓶。
花瓶里插着一枝白梅。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华丽柔软的毛毯,眼神一凝。
还未等他起身,房门便被推开,梳着双髻的姑娘端着净面的盘匜,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殿下。”姑娘喊。
季玦顿了一下,从榻上下来,双手接过水盘。
他低头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
然后他抚住额头。
“殿下?”
他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你先下去吧。”他说。
——江瑗的语调他还是是熟悉的。
那个姑娘便又默默无声地退了下去。
季玦颇为不适应地看了看自己,或者说看了看江瑗。
暖阁一整天都热烘烘的,江瑗便穿得极少,外面尚有寒风凛冽,他却只着了一层薄薄的中衣。
他现在还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为了不受寒而把自己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季玦,颇为新奇地转了转江瑗白皙的脚踝,在地毯上走了几步。
他走完了,又把视线投向了软榻边的书架。
经史子集,画本杂剧,兵书乐谱,什么书都有,大多都是半旧不新的样子。
书架右侧的桌案上,还有翻了一半的书。
季玦走上前,略微看了看。
很好,陛下随手批注的习惯还在。更好的是,陛下的笔迹也没怎么变。
他拿起毛笔,在空白处落了一笔,收势。
他仔仔细细端详着他刚才写出的字。
在意识到他对江瑗笔迹的了解不减当年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还不算太棘手。
他摊开手掌,又把手转过来,看到了手背上那道细细的伤痕。
……这个……有点棘手。
古往今来,四方上下,都被斗法的那两只神鸟扇至扭曲一瞬。
他见了江瑗,才知道那一瞬间的扭曲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魂魄不稳,甚至容易套错壳子。
他轻轻地摩挲手背上的伤口,眼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壳子也出了问题。
他把江瑗正在看的那本书翻至末页,仔细找寻。
果然,他找到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夹层。
他拿了纸笔,用江瑗的笔迹开始写字。
“一别沧海,不见足下面已一十五年矣。”
然后他顿了顿。想说的话太多,竟不知如何下笔了。
他斟酌着,又换了一张纸,像写话本儿一样,写着鲲鹏与鹓雏的这场战役。
他相信他透出的信息量足以让江瑗看懂。
待写完了,他又开始看着第一张纸发呆。
然后他顺着他的“十五年矣”继续写下去。
.
江瑗从最大的那个柜子里,又翻出了一床棉花被。
他把被子拿在手里颠了颠,确定这是个三斤重的被子。
他又给床上铺了一层,缩在了床上。
——然而这依然没有什么用。寒气是从骨头缝里刺出来的。
他开始咳嗽。
似乎他感受到的寒冷,不是外界气温的原因,而是这具身体本身有什么问题。
他咳出了一口血。
现在他确定了,他之前确实错怪了外面的风雪,错怪了厚实的床褥。
他记得以前鬼医的身体尚好,怎的这一世如此孱弱?
他皱了皱眉,给自己暖了一个汤婆子。
不足一月,季玦便要会试,若是他们二人换不回来,他岂不是要帮季玦考试了?
季玦十年寒窗,岂不是白读了?
江瑗想到自己看戏听曲儿,死于安乐的十五年,默默捂住了脸。
他给床上支了个木桌子,也开始下笔。
信手把笔,手背上的伤痕很是显眼。
江瑗想起了他自己的手。
今日他手上,也有这么一道细细的划痕。
他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他们二人本不宜会面,可现下这情形,似乎定要寻隙见一面了。
.
季玦差不多摸清楚了江瑗的生活规律。
小朝会不去,大朝会看心情去,偶尔去礼部点个卯,但也仅限于点卯。
他的日常就是晨起后,换上便服,溜达至东十字街南的曹婆婆包子,买两个鳝鱼包子,再添一碗豆腐,用完后沿着长街消食,又溜达至西角楼街张家的铺子,买完香糖果子,又来点金丝党梅。
他若是心情好了,就又去安乐坊里的戏园子,不拘碰上哪个戏子唱,都给上几张票子捧场。
听完几场戏,也该到了用中饭的时候,皇子府的马车就停在戏园门口,马车会一直把他送到京城南郊的槐树下赵家酒店。
这家店虽远,但入炉细项莲花鸭和虚汁垂丝羊头做得一绝,若是在府里等店家送来,温度不对,味道便也不对了。
买一送一,赵家酒店旁边的王家梅子汤酸甜可口,刚好解腻。
然后江瑗便会窝在暖阁里,煮一壶小团月,随便翻翻几本书,翻乏了,刚好请歌姬来唱个曲儿,或者再叫上几个丫鬟侍从,诸如金银元宝的,投个壶什么的。
晚饭来一小碗热汤饼,在来几颗冰镇荔枝,便可以睡觉了。
——江瑗和他十五年前记忆里的那个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季玦想到当年云山上,江瑗依旧案牍劳形,批着裕王爷拿不定主意的奏章,盯着西北的舆图和军事布防,兵书堆成的小山挡住了脸。
仿佛现在的江瑗,和当年的江瑗,一个在极南,一个在极北。
季玦喝完鹌子羹,又看着金银递上来的旋炒银杏,喟叹一声。
——这就是皇亲贵胄过的日子吗?
可真是骄奢淫逸……神仙般的日子啊。
金银嘴里还含着一颗狮子糖,口齿不清道:“殿下,绿绮姐姐来了。”
绿绮是江瑗最宠爱的歌女,就养在府里,传说中江瑗黄金白璧,就为买她一笑,府里也都说,待什么时候江瑗娶了正妃,绿绮姐姐就要被抬成夫人了。
季玦还未说话,就见金银极其知趣地退出去。
……他也没让绿绮姑娘进来啊?
季玦有点不知所措,默默正了正衣冠。
歌女进来时,便看到五殿下正襟危坐,脸若冰霜。
殿下今日什么毛病?
往日躺在那儿,跟长街口刑部尚书家的猫一样,都快瘫成一滩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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