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过程, 对小冉而言, 似乎因为记忆过于震撼, 而很遥远。她只记得那个夜晚离星星很近, 小冉紧紧抱着卡尔。虫子抓不住而纷纷落下, 或在拉长的火焰中挣扎。天上落下火雨, 玻璃发出刺耳的开裂。小冉惊慌失措,哪怕脚底踩着船底,浮空而摇晃, 连心脏也要跳出来的失重。
船在摇晃, 小冉没有抬头,紧抱卡尔。时间拉得很长, 仿佛一切都静止。“警告!燃料不足……”智脑发出急促的提醒。“船体破损!”卡尔也紧紧抱住她。他另一只手操作控制台, 提前修正航道,转为紧急迫降。小冉又被推背力紧紧一压,坠在卡尔身上。飞船转了向,几乎震颤着摇晃,高空好像一切都控制不了,轻轻噗嗤一声,小冉感觉到, 它熄火了。
卡尔说:“坐稳!”他声音沉着,没因这意外有变化。还坐稳什么?小冉一直坐他身上,捆绑得死死!船舱玻璃碎裂,一片片被风刮走,远处似乎还能听见虫的嘶叫, 小冉觉得眼睛都睁不开。好冷,急剧降低的气温和风压刮得她不能呼吸。好高,小冉被绑在卡尔身上,觉得心跳如鼓,两耳鸣叫,张着嘴,喘不过气。她挣扎着拉拉卡尔:“卡尔……”卡尔无暇顾及她,只有手用力压了压她的头。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再坚持一下。
小冉最后的记忆大约是周围的云层。远处黝黑的地平线,和空中坠落不休的火雨。小小的飞船冲向云雾深处,带着火的流星,然后下坠。
噗嗤,身边有一声爆响。然后是自己。卡尔带着她,弹射出去。
无论如何,他们都平安落了地。小冉再次醒来时已经天亮,卡尔带他们在树下暂歇,小冉睁开眼时,卡尔正在拆她身上带的肉饼。……啊,肉饼啊?这个还在啊?小冉缓了好久才爬起来。还好有肉饼,暂时解决了一天的口粮,让卡尔可以脱开身,以最快速度去一趟实验室查看情况。
好消息是虫们——无论是长虫还是甲虫,都苟延残喘,不见踪影。小冉的计划效果非常显著,这些扑上来的甲虫被飞船起飞的爆燃火焰波及,整个机库中一片血海虫尸。但卡尔找到了实验室入口。但坏消息是——他们都太脏了。
“要立刻送元帅去治疗舱。”卡尔望着发起高烧的卡恩先生,神色不变:“否则他会感染。”他的目光转向小冉:“你也是。”
小冉看了看自己,一身狼狈。左臂的伤口深深翻开皮肉,昨天晚上不觉得,现在真的是痛得要命。也许脚也受伤了,或者腰也受伤了。两台机甲都已经炸毁,卡尔一次不能带两个人,但也不能丢下小冉一个,让她自己去实验室。没有交通工具了,哪怕可以自制。这绝不舒适,也不迅速。卡尔说:“这里走过去,以我们的脚程,大约要四小时。”卡尔几乎去了大半天,从清晨到夕阳西垂。如果他气都不喘一口就立刻出发,他们到达时就是深夜。那又有什么妨碍,小冉坚定地说:“那就去。”
为了卡恩先生,还不到停下的时候。卡尔用废弃船体扎了个滑板,这样就能将卡恩先生放上去,好拖着走。小冉在一边帮忙。他们用尽一切能想到的手段,快用完的喷气装置,还残余的一些燃料,虫尸的粘液腺【减少摩擦力】。飞船燃料虽然烧光,杯水车薪,那是指冲破大气层而言。现在掏一些来,还是足够跑完实验室的路程。小冉只要负责坐在滑板上,随时警戒危险和照顾卡恩先生就好。很轻松了,卡尔路上已经计划好一切能用的因素了,只是时间无法缩短。
他们在深夜到达山洞,小冉看到一个凄惨的战场。四处都是虫尸,也有挣扎仍活着的,生命力顽强的巨虫。卡尔有绕路,加上尾部燃烧的喷焰,这些虫们一时不敢接近,只有阴影幢幢,树影摇曳,这个夜晚,死寂得如身在地狱,只有卡尔沉默的呼吸,和小冉张皇的四望。
小冉才意识到,为什么卡尔需要节省燃料。他早就料到。
他们到实验室时,哪怕卡尔形容过:“很糟糕。”还是远远出乎小冉的意料。血与火四处流淌,竟然还有没有燃烧殆尽的虫尸。它们倒在路边、机库,从里到外,溅射的焦痕。荒星很热,干燥,不易腐败,但这是时间早晚。这里迟早会被贪婪饥饿的巨虫占据,这么多食物,对它们的吸引无与伦比。卡尔发现了实验室,但恐怕除了救援到来,他们无法再出来。这一点小冉也不在乎。“赶紧进去!”她说:“卡恩先生要立刻治疗!”
卡尔微微抿唇一笑。可能是笑吧。血都糊在他脸上,小冉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小方块还在卡尔手上,他找了另一块石壁嵌入,这间藏在山体中的舰船实验室终于向小冉打开大门。
这所实验室似乎的确过很久了,四处都是灰尘,没有人声的痕迹。哪怕智脑也失去能源,不再应声。小冉在医院、研究所,各种地方待过,对这种地方的格局比卡尔熟悉得多,当仁不让找地图。谢天谢地,真的有治疗舱!他们忙着把卡恩先生背起来【沾虫液的滑板进去会污染环境】,送到治疗舱去。
一直看着治疗舱门合上,卡恩先生和他的断臂在营养液里浮沉,小冉才松了口气。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治疗舱面前,全身的伤痛突如其来袭来,她差点都不想动。她能感觉到卡尔,他也在她身边坐下,靠着墙,呼出口气。小冉一眼看过去。
卡尔居然睡着了。
他银灰色的头发落在额前,靠着墙,一手支在膝上,浅浅呼吸。眉头仍然是蹙着的,小冉好惊讶,卡尔怎么睡着了,都还这一副大家欠他八百万的不高兴表情。但是,小冉很高兴,大家都在这里,太好了。灯很暗沉,能源不足,吃的东西也没有去找,也不知道哪里可以清洁。还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小冉很高兴。卡尔突然一个吐气,惊醒过来。
他有一瞬间紧绷,也许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随时准备迎敌。直到他看清前面的治疗舱,和身边的小冉。他微微放松下来。这里的研究所,关上门,虫是真正无法进来。卡尔不需要劳累,也再没有危险了。
小冉笑着问他:“卡恩先生会好的对吧?手也会接回去的。”
卡尔望着她,神色的确是柔和一些了。他回答:“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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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不知道他们要在实验室里待多久。他计算了元帅提供的主星坐标,信号传输需要时间。救援船出发到达也需要时间。也许要几天,也许要几星期,也许要几个月,但无论如何,卡尔都没必要想。实验室只能保持基本能源供应,因此有许多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卡尔将医疗室设定好,找来足够的被褥和铺盖,他们就在这里住下。小冉负责看顾元帅。
卡尔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小冉检查治疗舱很熟悉。这让他不禁地想起,卡尔自己在睡治疗舱的时候,大约小冉也是这样看着他。这很令人难忍,她难道就没有其他的事做,卡尔有一种奇怪的焦躁感。
实验室里还有遗留的压缩食物,除了难吃没有缺点,足够对付一段时间。过一天后,小冉就找到材料,点上火,用通风板烤泡开的牛肉干和卡尔分享。这也让卡尔想到,她在学校里过了那么长时间的荒野求生。卡尔知道的时候,也感到匪夷所思。在学校里生火?但并不是Oga的一时兴趣,小冉的动作很熟练,烹饪菜肴的方式——这几乎可以称作是烹饪——比习惯了战备粮食的卡尔富有想象力得多。指针指向的夜晚,灯光温和,医疗室内香气四溢。小冉爽快地说:“吃饭,卡尔!”
她将烤肉递给他,脸上、手上、脚上都贴满绷带。卡尔帮她上药。最严重的是她的左臂和脚,是被虫子抓伤和摔倒时的骨裂。但她没有用治疗舱,坚持自己好,营养液要紧着元帅,一如当初他为卡尔让出治疗机会。Oga说:“你也应该治疗,不然遇到突发情况,只有卡尔你能战斗。”
她说的在理,所以卡尔在更换营养液时,稍稍使用了一会治疗舱。旁边有沐浴间,也很方便。卡尔坐在一边和小冉吃东西,只觉得恍如隔世。
小冉问他:“实验室里是研究Oga什么啊?”她不出去,也不知道。但是总是有点好奇心的。卡尔每天出去探索,晚饭时小冉就会问他一些今日进展,权当下饭。
卡尔回答:“基因改造。”对面身体一抖,卡尔知道她想什么,眼皮都没抬。“不关你的事。”
“哦……”她小声回答一声,有点心有余悸。不过很快地又振作起来。卡尔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在想什么。她实在很好猜。她已经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专注烤肉,神态快乐。
只是有些东西,在不那么激烈的紧急情况后,悄悄地浮出来。Oga的信息素,没有任何的隔绝的一个房间,哪怕通风系统努力工作,原本能源就有限,卡尔只要回到房间里,就瞬间地被牛奶淹没。只是,他竟然已经能够很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照顾Oga,觅食,照顾治疗舱,保证一切正常的补给,直到救援到来。
元帅曾经也这么做吗?卡尔有时候会模糊地想到。也曾经这样地忍耐和保护他们,保持一切平静,最平常和无害的生活,不令Oga发觉和在意。如果元帅能够做到,卡尔当然也能。只是,卡尔的目光总是落在Oga身上。这里不是也没有任何东西可看?
小冉,他知道她的名字。他只是不去叫。奥托喜欢她。卡尔一直觉得,这种喜欢,只会给他和这个Oga都带来麻烦。可是在这里,似乎这种想法,也会随着人类文明的远离,而一同缥缈。理论只是文字和印象,而人是真实。Oga浑然不觉自己的牛奶味,只是认真地烤肉,像她照顾治疗舱一样认真,像她曾经照顾卡尔一样认真。其实那时卡尔昏迷着,什么也不知道,哪怕偶尔睁开双眼,难道能记得住她每一秒的认真擦拭,每一秒的细心记录吗?Oga烤好后吹着气拿出来,端在盘子上。“卡尔!”他回过神。
她知道他吃很多,把大部分的烤肉都让给他,自己只留一点点。元帅是不是也曾被这样地分享过?她很熟练,已经完全适应和Alpha相处。哪怕卡尔总是冷着面孔,她一点都不害怕。她甚至还能命令他:“卡尔,明天可不可以找找有什么合成调味剂回来?”虽然措辞是请求,口吻却是命令。
在这种地方,她不害怕和Alpha共处一室,这都是元帅的功劳。卡尔仿佛也能放下刚醒来时的那种焦躁,哪怕心脏被牛奶味汞动着,永远都是无法摆脱的低兴奋。他的本能喊叫,要将眼前的Oga吞吃入腹,而他的理智,却可以很好地平稳,接过她递来的盘子。手指与手指相触,令人战栗的电流,猛兽的咆哮,自虐般的压抑。卡尔居然也能一动不动,掀睫看着Oga,她什么也没发现。他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他便找来调味料,合成餐系统里应有尽有。不过因为不知多少年了,他禁止Oga吃多。Oga,卡尔还是喜欢这样叫她。不是小冉,是Oga。她费劲给自己上药,卡尔没有靠近,让她自己。上好药,她走过去,看一看治疗舱里的元帅,惯例的每天。她认真说:“卡恩先生,晚安!”
Oga。
她说完了晚安,也走过来,卡尔只是坐在另一边的阴影里,默默地看她过来。她露出个笑:“卡尔,晚安!”卡尔没有回答她,只是点头。Oga也不以为意,走回去,躺到床里,盖上被子,沉沉睡去。卡尔看她睡着,然后才闭上眼睛,静静平静。
难道不是是早有预料,卡尔才会在午夜睁开眼睛。
房间里的牛奶气息旋转成粘稠的泥潭。Oga的面色潮红,额上都是汗水,纳米服早已坏了,她身上穿着的是病号服,棉布制的,也已经湿透。
他走过去,停在黑暗中,看她很久,最痛苦的竟然不是要压抑这种冲动,而是忍住一种可笑,和内心深处,无法挣脱的某种痛苦。就连那种痛苦,也变得不真实。他的目光转过倒在一边的药物。基因改造。
还能改造什么,卡尔冷笑,Oga的体质,Oga的发情,Oga的基因。
所有的药,都掺杂这种激素。难道卡尔能不给她用,放任她感染,放任她死去。元帅难道会告诉她,每晚她吃的都是安眠药,为了抑制她被摩兰·尤伦引起的身体变化,防止她真正地发情,他要每晚都咬她一口,用自己的信息素安抚她。
她睁开眼,额上流着汗水,不知何时眼睛哭红了,身体软得无法动弹。卡尔单膝跪下来,看着她。也许救援马上就来了,只需要再忍耐一晚。
只需要再忍耐一晚而已。一切都会解脱,一切重回正轨。她回到学校,卡尔回到奥托身边。他们原本就是平行线,一辈子互不干扰。汗湿的一缕黑发含在嘴里,卡尔并不知道为什么伸手帮她拂去,神情冷峻。一点点湿润在指尖,她喘息一声,她清醒了,还是没有清醒?她说:“卡尔……”
也许她是在寻求帮助。这种帮助只是饮鸩止渴。卡尔说:“小冉。”
叫出这个名字,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梦中曾经抚摸的、亲吻的、拥抱的肉块,两颗琉璃般的黑眼珠。汗渗出他的身体,心脏陷在牛奶的潮中,窒息的旋涡无法挣脱。可是什么都无法撼动卡尔的灵魂。她躺在铺盖上,湿得全身都能拧出水来。卡尔低头,将药递在她身边。
烤肉架的火星还没褪尽,星夜的微光,也许元帅也仍像卡尔那时一样,不时地苏醒,将Oga举起手的擦拭,认真当做梦境。她的目光跟着卡尔的手,也许是根本没看见。她抬起手,想要接过来,她甚至一个字都没有问。她究竟真的清醒吗?卡尔想要知道。那些器材,他不会用,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无可挽回。也许需要问过,也许不需要药。也许只是那一瞬间,卡尔只是想要知道。他问: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他只是想知道。Oga的目光模糊了一瞬间,小冉的眼角,轻轻向治疗舱的方向一瞥。弗兰茨·卡恩十几天的照护,难道小冉什么也不知道,以为每天吃一颗药,元帅只是在梦中,温柔地拥抱她。小冉有一点想哭,新的眼泪从双颊滚落下来。她就只是想,卡恩先生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卡恩先生睡着了,又轮到卡尔。银液的气息涌动,和雪山一样,在黑暗和焦躁难耐的热潮中,温柔地将她覆盖。
她真的很幸运,卡恩先生和卡尔都这样照顾她。无论他们要做什么,小冉知道他们是为她好。她不介意的,一点也不介意。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望着黑暗中那个轮廓,像Alpha梦中一般。可是比梦中多那样多,深切的信赖。
她说:“……知道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见黑暗中笑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那只拂过她头发的手,还在抚摸着她的脸蛋。拇指替她擦去眼泪,就像曾经的可怕记忆中替她擦去血痕。手掌捧着她的脸,将她保护在其中。手指抵开她的牙齿,将药滑入舌上,又带着唾液抽离。小冉惊喘一声。
而Alpha俯下身来,将她吻住。
作者有话要说:等一下是不是不需要里世界?在这里停我感觉也好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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