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水神似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他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掏出手机,向来平静的语气都沾染了沮丧,宛如迷途的羔羊。
“拨通了。”少年将手机递向鹤容。
小监督拿着手机,颇为新奇地眨了眨眸子,然后试探性地放到耳旁,专心地等着嘉纳接电话。
“什么事?”运气神道。
……好冷淡。
嘉纳的语气里,全是不耐烦。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我们真的不熟请离我远点”的意味。
“……嘉纳?”
小监督觉得电话莫名烫手。
对面霎时沉寂。
在鹤容盯着红色的挂断键,犹豫着要不要终止通话的时候,运气神重新开口了:“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水神把电话借给你了?”他问。
嘉纳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虽然依旧听不出笑意,感受不到夏日柠檬般的清朗与灿烂,但小监督有了继续通话的信心。
“嘉纳。”
少年陈述道:“你说,很快会回来。”
嘉纳:……?
我说过吗?
睡得迷迷糊糊的运气神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凌乱的头发,努力地回忆了一番,终于扒拉出了自己一时兴起许下的承诺。
夜色浓厚,窗帘舞动。
他环视昏暗的房间,哑然无语。
“我一直在等你,嘉纳。”
小监督干干净净的声线传进他的耳膜。理亏的神明唇瓣翕动,却想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的借口。
他确实忘了,也不认为鹤容会在意。
被责怪是——
“嘉纳,你还好吗?”
——理所当然的吧……
男人的大脑一空,满是惊愕。
而导致他思绪混乱、五味陈杂的“罪魁祸首”仍自顾自地说着:“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努力的。”
“嘉纳……”
小监督顿了顿:“今天,会回来吗?”
身处异地的神明一直沉默着。
他佝偻着背脊,将头埋于双臂间,遮住了脸颊。月亮被乌云掩盖,星星亦失去了光辉。
摇晃的窗帘扭曲了他的影子。
温热的液体滚出眼眶,滑过下颚,“啪嗒”地碎在床单上,晕染了一块布料——“啪嗒”,“啪嗒”……
湿润的区域不断加深、扩大。
明明在哭,他的唇角却逐渐上扬,形成了一抹夸张而癫狂的笑容。嘉纳紧紧地揪着银灰色的发,咬住了牙。
——“不噢。”
他的嗓音,恢复成了鹤容熟悉的姿态。
仿佛跃动的音符,每一个字,都透着轻快和雀跃……除了有点喑哑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嘉纳说:“我不住驿站的。”
他下了床,光着脚站到窗前。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映入他的眼帘,迷离了他的面容。嘉纳所住的楼层非常高,一低头,便是喧嚣的十字路口。
“别等我了。”
他的音量很低,听起来轻飘飘的:“……我只负责接你。往后的事,都和我无关,不是吗?”
……
“嘟——”
通话结束了。
鹤容握着手机,站在原地。
胸腔处的器官泛起了微弱的疼。而他仍然不明白难受的原因,只是垂下睫毛,盯着光滑的地板发呆。
水神收回手机:“你被骗了。”
“……被骗?”
“他答应了你,却没有做到。”疏宜年看着神色懵懂的监督者,怀着微妙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恶意,继续说,“——他在敷衍你,而你信任着他。”
“你不该轻信任何人。”
鹤容抬眸,和他对视。
他设想的难过、悲伤、无措……通通没有出现在少年的瞳孔内。小监督只是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反问。
“任何人,包括你吗?”
——“当然。”
于是鹤容懂了:“你真好。”
水神:……?
正常人的脑回路可以得出这种结论吗?
他觉得监督者根本没get到自己的意思,打算重新讲一个详细版,就见少年缓慢地、生疏地,怎么看怎么僵硬地——
弯下了琥珀色的眼眸。
被拔苗助长的生物,连笑都不会。
笑得跟面部肌肉坏死一样,青涩极了,全靠过于精致的五官撑场面,才不至于变成惊悚图像。
可是……
疏宜年望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浸着柔软的笑,混杂了溪水的清透,吸纳了灯光的璀璨……鹤容临摹着别人的笑容,尝试着改变无比平仄的语调。
“你没有骗我,不是吗?”
他像是被不同型号的零件拼凑出的产品,顶着十分不协调的姿态,拼命地表达着——而他浑然不觉。
“……”
疏宜年不忍心再开口。
半晌,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没骗你。”
至少目前,没有。
……
小监督把水晶球放到长明灯的右侧。
灯通体银白,水晶球内的景物是向冬季靠拢的。两个物品的色调相配,摆在一起特别和谐。
他端正地坐着,情绪低落。
不是因为嘉纳,是因为疏宜年。
降临人间的那一刻,少年便隐约意识到自己会遭受敌视、攻击、反抗……总之不会被友好地接待。
运气神的亲昵完全是意外之喜。
虽然还是被抛下了……
但他早就准备好了。
反而是水神……他那么认真地模仿了,依旧笑得很差劲吗?水神都被吓得不敢靠近他了。
坐得离他有十张桌子远。
小监督自闭了。
神情空洞的“鬼娃娃”感知不到他的挫败,只是无神地盯着身前的长明灯,一如既往的——
不,还是有变化的。
女孩的瞳孔内,多了个水晶球。
就算只是一抹微小的、难以看清的倒影,可她的世界里,添上了纷飞的泡沫、色彩绚丽的城堡。
银白的灯盏,拥有了伙伴。
“……想听故事吗?”
鹤容翻开了功德薄。
功德薄默默地挑选了适合6岁以下孩童阅读的篇章,不动声色地冲小监督灌输正确的三观。
鹤容一字一句地念着。
“从前,有三只小猪……”
水神靠着椅背,放下咖啡杯,侧耳倾听。
少年的声音非常好听,讲故事时的语调不疾不徐,即便不够抑扬顿挫,也显得极其温柔。
他不止是为长鸣念,自己亦看得兴致勃勃。
那份期待和好奇,都快溢出眼眶了。
疏宜年的视线不知不觉地停在小监督的脸上。
鹤容是个专一的人。
与水神聊天,会暂且忘掉被嘉纳抛下的落寞;给长鸣讲故事,会丢开模仿失败的郁闷……他是纯粹的单线程生物。
目前的他,没办法理解太复杂的东西。
所以……
疏宜年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的本质。
——离群的幼崽。
不属于人类、被神族抗拒,跟所有的混血杂种一样,没有归处。只会嗷嗷待哺地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触碰周围的人。
于水神而言,鹤容的举动……
是出于同病相怜。
长明灯一族,相当于许愿机……但他莫名认为,监督者不会利用女孩,诱哄她为自己燃烧灵魂。
鹤容正垂着头,扫描着书页。
细密的睫毛切割了他眼中的流光,令他的眸子呈现出破碎又梦幻的美感。他的姿态很温顺,宛如懒洋洋的猫。
少年是那么的沉静。
沉静而惬意。自得其乐,并努力地想要将快乐分享给女孩——他们像是每一对普通的友人。
明明……
一个是异类,一个烧傻了脑子。
从未有过真正的交流。
……无法理解。
水神早已适应了驿站的死寂,适应了神明之间的冷漠,适应了一切的孤独、漠视,适应了这个新生的人代。
偏偏……
“长鸣想听下一个故事吗?”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我开始了——”
偏偏,出现了一个满心赤诚、不懂得阴谋诡计、私欲甚少、特别容易忽悠的监督者。他仿若一团篝火,点亮了冰冷的雪夜。
自此,万物都有了温度。
疏宜年半阖眼眸,抿紧了唇瓣。
我……
神明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小监督旁边,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我来听故事。”
——被篝火辐照后,会暖和起来吗?
无法理解的话。
亲手触摸一下就好了吧。
……
同一时刻。
火神回到危楼,翻上摇摇欲坠的高台。
指使她的神瞥见了她头发上的红色樱桃样的发卡,却没深究:“怎么样?查出些什么了吗?”
——“嘉纳说的是真的。”
“那位监督者……简直把全部的心思都写在了眼睛里。傻乎乎的。”少女摸了摸发卡,乌黑的眸子内含着笑,“放心吧,他不会威胁到我们的计划。”
“……”
神明没吭声。
片刻后。
Ta眺望远方,模棱两可地附和。
“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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