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里非常安静。
和凌晨时分的街道一样,连风吹动易拉罐的声音都极其明显,彰显出与午后迥乎不同的沉寂和荒凉。
鹤容的适应性很好。
短暂地迟疑了几秒,他便接受了驿站的氛围,并入乡随俗地放轻了手脚,压低了音量。
而世界不会迁就他人。
男人的声线跟他的外貌契合极了,清冽而冷漠,透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世界的语气很平淡,却充斥着“毋庸置疑”的意味。
——“他不喝酒。”
这句话打破了驿站的死寂。
……
没人接话。
运气神满头问号,摸不清状况。专注地拨弄着自己的发尾的鹤容则后知后觉地停下了动作。
……嗯?
不喝酒,指的是我吗?
鹤容望向调酒师。
被他迷茫又无辜的视线堵得胸口发闷的世界抿了抿唇,按捺住弹他额头的冲动,冷冰冰地胡扯。
“喝酒会导致神经错乱。”
——小监督若有所思。
他又懂了!
神经错乱,就容易犯错。世界是在警告他,小心喝酒误事,考核失败——怪不得语气这么冷。
他得尽快冲上司表明态度!
少年站起身,铿锵有力:“嘉纳,我不喝酒。”
运气神:……?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嘉纳敏锐地判断出了小监督的性子偏软,仿若棉花,温温吞吞的,习惯于配合他人的步调。
嗓音亦是,如溪水,清澈而纯净。
第一次。
鹤容的态度如此坚定、决绝。
嘉纳不由得沉默。
为什么大家都一副他在逼良为娼的表情?神明的新陈代谢的速度比人类快,根本喝不醉……神经错乱又是什么?
神族这么脆弱的吗?
——这个出bug的人偶简直一派胡言。
可是……
嘉纳开始深思:监督者过度关注人偶,人偶出bug,绝对不是巧合——人偶的身上大概率藏着秘密。
或者……
问题不在于人偶?
监督者抵达驿站前,以人偶为圆心,半径20cm的区域,都是神明无法涉及的。谁都碰不到人偶。
监督者一来。
人偶不仅开口了,还主动打破20cm的限制,抢走了一个高脚杯。
——问题的关键是监督者!
嘉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端着装有红酒、高脚杯、盒装奶的托盘,一步一步地往方桌走。
他继续分析。
监督者是谁派来的?
是世界。
物种的更迭有一套自带的程序,世界意识从不干涉这套程序的运转,理智而漠然地旁观着蝼蚁们挣扎、进化。
直到监督者诞生。
全部的神明,都收到了来自世界的信息——这位神秘莫测的造物主,宣示主权般地公布了鹤容的基础资料。
……何等张扬啊。
运气神端详着鹤容。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托盘上的饮品,似乎在好奇。灿烂的光散落于他的眼眸中,呈现出波光粼粼的美感。
他的刘海被他揪得上翘,一晃一晃的。
温暖又朦胧的光笼罩着他。
莫名的,嘉纳联想到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同样地沐浴着光、随风摇曳,同样的温顺、漂亮……
光是看着,就使人心旷神怡。
千百年来,他是世界最初——很可能也是最后——的独一无二。
这份殊荣……
嘉纳放下托盘,落座。
人偶的异常,是因为世界意识吧?
神明想:
通过“喝酒”这种小事,凸出自己对小监督的维护,防止我们反叛……不愧是最特殊的存在。
——被警告了啊。
嘉纳完全没有考虑过“人偶=世界”的可能性。毕竟人偶都被他们吐槽过N次了,一直毫无反应。
久而久之,神明们达成了共识:
调酒师只是个没有生命气息,还不够智能的工具人罢了。
嘉纳托着腮,眉眼弯弯。
“好喝吗?”
跟仓鼠似地捧着纸盒,乖乖巧巧地吸奶的鹤容“唔”了一声,松开吸管,点评道:“甜的。”
他想了想:“我喜欢甜的。”
“喜欢就好。”嘉纳道。
……
在小监督和运气神的脑补中成为警告机器的调酒师恢复了冷静。他的指腹摩挲杯壁,眸光晦涩。
喝酒?
#谁都不能哄我家小孩喝酒#
……
喝完牛奶,小监督终于要工作了。
他左思右想,决定谨慎地、克制地,从运气神的兼职入手,获取情报:“模特的工作,累吗?”
“不累噢。”嘉纳仍旧言笑晏晏。
少年热衷于听他说话。
一切稀松平常的事物,到了他口里,仿佛都披上了仙鹤的羽衣,变得轻快又晴朗。他的语调宛如飘浮的音符。
很悦耳。
“那些高难度的拍摄,对神明而言无比简单……模特的话,知名度不高,出行也不会受阻。”
“——我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
嘉纳总结。
小监督感觉得到,他没撒谎。
提及工作内容的时候,男人的神色温和极了,连唇角的弧度都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他的睫毛耷拉着,衬得乌黑的眼睛分外清透。
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欢悦。
——“业内的人,都喊我小福星。”
……小福星?
鹤容张了张嘴——
他没来得及问,就被打断了。
嘉纳掏出“哔哔”了两声的手机,查阅了新的短信。瞬息间,那抹耀眼又光辉的笑容被压平了。
神明低着头,一言不发。
银灰色的发滑落,遮掩住他的表情。少年只能凭借着泛白的指尖,推断他的心绪。
他的眸子里隐约闪过水光。
“……嘉纳?”
“嗯。”
男人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抬起头,安抚性地弯下眉眼。光影翩跹,掠过他烟雾一般的银发。一旦缺乏朝气,这发色便过于黯淡了。
灰扑扑的,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
“我要去处理一些个人事务。”
他一边装手机,一边说:“二楼是卧室。没有贴门牌的,都是空的——不要去敲植物神和信使的门,他们很凶。”
“我先走了。”
小监督静静地注视着他。
“嘉纳。”
忽地,少年开口了:“一个人可以吗?”
“……”
一肚子烦躁,无头苍蝇似的神明望向鹤容。
搞不清自己的定位,不带一丁点傲慢,还温顺得不可思议的监督者与他对视,琥珀色的眼眸盛着光。
在他的放任下,少年的几簇刘海依然上翘,配着一本正经、写满关切的表情,显得特别滑稽。
但又那么的……
真实。
他不知道,鹤容是觉得他的发梢上有光在跃动,出于对他的好感,才戳自己的刘海的。
为此,还被世界悄悄吐槽。
——小呆鹅。
恍惚中,嘉纳再次想起了摇曳的向日葵海洋:窸窸窣窣的,具现化了风的身影,绚烂之余,奏起了无声的安魂曲。
——“嘉纳?”
“……可以的。”
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分外温柔:“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于是小监督不说话了。
少年捧着牛奶盒,看着神明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缓慢地眨了下眸子。
嘉纳笑了?
那应该……
没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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