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我雌雄(十)

    沈临渊和越昭涯在白天只是稍微打了个盹儿,休息了片刻,第三夜便已悄然降临。

    王先生和金洋似乎闹了矛盾,白天时,沈临渊几乎没怎么见到金洋,到了夜里,王先生却又闭门不出。

    沈临渊冷眼瞧着,却不打算多管。他看着金洋,开门见山道“什么时候走”

    金洋像是才被对方唤醒,他不悦地扬了扬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隐忍着握紧了双拳,良久,他才收回视线,站了起来。

    “现在。”

    贞明村丢了两个村外人,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人在四处搜寻。只不过白天来打探的那些人,都被金洋给挡了回去。而此时入了夜,金洋却更显从容,领着沈临渊和越昭涯轻巧地避过那些搜查的人,拐了几个弯儿,竟是又回到了昨日那片坟场。

    零零散散的墓碑分布在四周,众人几乎被包围在其中,微弱的光亮在此刻看来也凭添了几分诡异。在这样的环境中,金洋似呓语般缓缓开了口。

    “第一个死去的,是一个秀才的弟弟。”

    “那秀才是个不学无术的懒货,拿了家里的积蓄却没有好好读书,反而是花天酒地,日日流连于烟花场所。每每回家,便哄骗他的父母和弟弟,说他读书费钱,惹得年迈的父母拖了一身病也不去治,年幼的弟弟为了凑钱去做长工,结果累跨了身子。”

    “就这样他一直哄了多年,直到有一年,他弟弟偷偷来看望他,正好看见他引以为豪的兄长正站在勾栏院的门口,与花枝招展的姑娘拉拉扯扯。旁边正走过几个学子,眼露愤慨,小声嘀咕了几句,恰好被弟弟听见了。”

    “原是他那位好兄长早在一年前就被书院退了学,什么等我将来高中,就带你们过好日子,都是谎言。他那位好兄长,读了这么些年书,学问不好,说谎倒是在行。”

    金洋说到此处,讥讽地冷笑了声,他一眼望向某个墓碑,迈步走了过去。

    那墓碑四周很是干净整洁,没有杂草,似乎有人定期打扫过,然而与周围的干净整洁不同的是,那墓碑上竟是按满了一个又一个血手印,甚至于,碑身上还有坑坑洼洼的痕迹,像是被人泄愤似的击打过。

    沈临渊拧着眉辨了辨,依稀认出墓碑最上面是个李字,一瞬间,脑海中某些零散的记忆拼接成线索。

    他的目光锁在那个李字上,沉声道“李二郎曾说过,他在镇上有个兄长,学问做得极好。”

    “呵。”金洋发出一声嗤笑,不知是在嘲讽对方的愚昧,还是自欺欺人。他的指腹慢慢滑过那些坑坑洼洼的印记,“若真是敬爱的兄长,他便不会杀了对方。”

    “最先和我交易的就是他。”金洋缓缓侧过身子,黝黑的瞳孔在一瞬间变作猩红,越昭涯一下子绷紧了神经,而沈临渊却依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散漫样子。

    金洋难得正眼瞧了瞧了他,笑道“你这个小鬼倒是有趣的紧。”

    “多余的奉承就不必了。”沈临渊懒散地打断对方的话,“比起这些,我更想听接下来的故事。”

    “接下来”金洋曲起自己的右腿坐在坟包上,将头缓缓搁了上去,左腿随着他的身体起伏轻轻晃动着,紧接着,那双猩红的双眸就露出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笑意。

    “我见到了人间地狱。”

    自那日去镇上,偶然窥见兄长过得是这些荒唐日子以后,李二郎一直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

    对于穷到极点,穷到可以出卖一切的家庭来说,哪怕是一些小钱,都可以成为互相残杀的理由。

    李二郎恨极了那个掏空家里,不务正业的兄长,可那时他的理智尚在,就想先将兄长请回家好好谈一谈。

    见到兄长后,他直接戳穿了对方拙劣的谎言。可谁承想,即便被戳穿了谎言,他的兄长也没有悔改,反而声嘶力竭地责怪他们,说他们根本不懂他在书院过的是什么日子,因为穷,只能穿洗得发白的衣服,因为穷,他买不起笔墨纸砚,因为穷,他要忍受来自同窗的讥讽

    听着兄长一声又一声的抱怨,李二郎忽然愣怔在了原地,胸口闷闷的,怎么也喘不过气。明明在很多年以前,他的兄长还曾温柔地拍着他的头,告诉他等高中了,就接他和爹娘去镇上,过好日子。等安定下来了,还要教他读书写字。

    那一瞬间,李二郎就像魔症了似的,他觉得眼前这个气急败坏的男人,一定不是自己的兄长,他口里一边喊着“你把我哥哥还回来”一边举起一旁的斧子,砍向了面前的兄长。

    身下人的挣扎和求饶他都听不见了,李二郎心底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那个温柔善良的兄长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鲜血流淌了一地,而这时恰好回家的李家夫妇,就亲眼目睹了小儿子残杀二儿子的惨烈现场。

    越昭涯听到这里,胸口一阵翻涌,脸也有些发白。他不可控制地想起了最难堪的那段回忆,眼前都似乎蒙上了一层血雾。

    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悄悄握紧了掌心。

    金洋还在继续说着未完的故事。

    李家夫妇并不知道大儿子的那些荒唐事,在他们心里,大儿子从来就比小儿子优秀太多,聪明乖巧不说,还生的俊秀,嘴巴又甜,谁人见了都得夸上一句。

    更不用提,大儿子还口口声声说这次科举他有把握,考中了就能接他们去享福了。

    美好的画面还在眼前飘着呢,却砰的一声被自家小儿子给砸了个粉碎。李母气得胸口起伏,两眼发昏,抓着手边的农具就要打李二郎。

    而那时,在李二郎的眼里,父母和兄长一样,是被邪灵霸占了身体,只要把身体毁掉,他的父母,他的兄长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只剩下满地血腥。

    金洋就是被这滔天的怒气和血海给吸引来的,他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人类,觉得这实在好玩极了,就和李二郎做了交易。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早就被盯上了。李二郎刚刚转化成功,我就被那群道士打成了重伤,丢进了这里。”金洋望了望外边笼罩着的那层结界,摊了摊手“再然后,他们就在外边下了结界,将我们都困在了这里。这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之后,由李二郎开始,整个贞明村在漫长的岁月下,渐渐被同化成了一个只剩下活死人的村子。

    而始作俑者,正是心怀恶念的李二郎,和有心利用的金洋,以及那群设下结界的道士。

    从他们封印贞明村的举动来看,他们清楚地知道“活死人”意味着什么,所以设下结界,为的就是不让这场灾难扩大。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应当早早有人过来肃清了这一切,不该等了百年之久,也没人来处理此事。除非,他们有意让贞明村的活死人繁衍生息。

    想到这一点,沈临渊眉间一跳,猛的望向金洋。然而后者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此道“多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修士设下的结界,困得住活死人,困得住修为低下的修者,却困不住我。”金洋的掌间缓缓积聚起魔气,接着对着结界拍出轰然一掌。

    整个空间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空气急速流转,几乎要撕裂一切。

    咔咔咔

    蒙在空中的夜幕四散龟裂,灼灼的日光投射进来,金洋眯着眼望向天空,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笑。

    “好久没见过了,天亮的模样。”

    烈日照射到的一瞬间,整个贞明村都被点燃了,冲天的火舌裹挟着热浪,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要将这一个小小的村落吞噬。

    坟场处也在一瞬间燃起了烈火,结界破碎,越昭涯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体内的灵力波动,他唤出飞剑,拉着沈临渊上了剑。

    接着,他御着飞剑,来到金洋面前,冲对方伸出了手,清润的眼眸里直到今日也透彻如清泉,越昭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我答应了先生,要带你离开。”

    那双清润的眼眸让金洋一时恍然,然而很快,他就后退两步,拒绝了越昭涯的好意,他从怀里摸出一枚丹药抛了过去。

    越昭涯接过药,那头金洋笑着道“那是解你毒的解药,至于我,我是不会走的。”

    “临走时,再让我送些东西给你们。”

    妖冶的红自他的身上亮起,渐渐的,凝成实体,化成一只红色的飞鸟,没入沈临渊的体内,而越昭涯则接到了他抛来的一个须弥芥子袋。

    火光下,附着在金洋身上的法术失效,他的身形逐渐拉长,缓缓变成成年男性的模样,身后的火焰影子似乎变成了一只飞鸟。

    红光下,那只飞鸟头也不回地没入了火海中。

    “钉铃”

    百年来,再未响过的风铎忽然响了起来,王先生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拐杖摔到了地上,浑浊的眼里渐渐滚出泪水。

    “太好了”

    伴着这场叹息,他缓缓抚向脖子里的旧香囊,慢慢阖上了双眼。

    在他闭上眼不久,一只金色的飞鸟突然降落到他的肩头,靠在他的身边,依恋地用头不停地蹭着对方,直至烈火将一切吞噬。

    老人与鸟的故事很简单,带着俗套的无趣。

    最初,在老人还只是个少年时,捡到了被打成重伤的飞鸟,悉心照料。那一日,风吹起风铎,发出清脆声响。

    飞鸟从未见过眼神如此澄澈的人类,几度使坏,换来的却是少年更加贴心的照顾。温柔总是使人贪恋的,后来飞鸟离去,少年暗自垂泪。

    不久后,少年的院子里来了位棋士。少年天生一双盲眼,棋士就握着他的手,教他辨认棋子,教他落子。

    最初的心动,就是从这样无趣的俗套中诞生了。

    后来,棋士离开

    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心灰意冷之下,他遵从村里长辈的意见,娶了妻。他从未碰过他的妻子,然而妻子的温柔,妻子的举动却让他觉得十分熟悉。

    尽管他不想承认,但是他的妻子像极了当年不辞而别的棋士。

    再后来,妻子也死了,只留下一个香囊。

    这之后,少年还遇到过很多人,最后一次是名叫金洋的小小少年。

    然而也许,这位小少年至此都不会知道,不管是飞鸟,棋士,妻子还是他之后遇到的许多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如果他能看见,便会发现这些人望向他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不论见到的是少年时期的他,还是垂垂老矣的他。

    飞鸟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了让少年能够拥有漫长的生命,而将自己的血偷偷喂给了对方。

    他的率性而为,他的偏执自私,在最后一刻,让他尝尽了苦头。

    在化为灰烬的那一瞬间,他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名“姝色少女”,在心底有些恶劣地揣测着。

    尽管对方掩饰的很好,可是他在那双眼眸的深处,看到了不亚于他的控制欲。

    如果可以,真想看看他们的结局。

    少年与飞鸟的故事,在火光中画上了句点。

    越昭涯忽然握紧了自己的心脏,他喃喃道“厉城厉城我想起那是什么地方了。”

    他望着身下冲天的火海,面上有被风送来的温度,不烫,更像是轻风拂面。他的心间一时思绪万千,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厉城,是魔域王都十二城池中最华美的一座,据闻那里金玉遍地,处处都是珍奇。而这代厉城城主,原型是一只金色的飞鸟,早在千年前就被仙君打成重伤,陨落已久”

    若是千年以前,那与金洋所说的时间线就对不上了。

    越昭涯飞低了些,将手送入火海,眼眶微酸。

    “不疼”他回头望向沈临渊,“是假的。”

    话音刚落,眼前的贞明村以及火海全都消失不见了。

    四周有刚经过激战的痕迹,半点没有贞明村桃源仙境般的美丽,可这却是越昭涯熟悉的地方,云雾秘境的出口。

    沈临渊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是真的。”

    他引着越昭涯望向那个须弥芥子袋,又按向自己,让对方感受到他身体内汹涌的灵力。

    越昭涯的神色一时恍然,分不清真假,正是大梦一场,一梦千年。真真假假,不可言说。

    “接下来,想去哪儿”沈临渊轻轻拍了拍越昭涯,唤回他的心神。

    经此一遭,越昭涯的脑海里都乱糟糟的,他需要回宗门,让他独自消化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玄灵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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