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迷惑

    说真的,闻晏从来没想过姜厉会哭。

    但是他这一哭不像是委屈的,倒像是恶人先告状,哭起来就没完了,就算是闻晏好言好语把他放上了车,给他系上了安全带,他都把安全带抱在怀里抽抽噎噎地哭。

    闻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伸手摸摸他的头,说道:“没事了,回家了啊,乖……”

    她摸姜厉的头的时候,她不确定姜厉是不是清醒的,他像只小动物似的仰起头,把脑袋靠在闻晏手心里蹭来蹭去。

    这个平时又凶、又狠、又坏的小子啊,喝醉了之后,竟然坐在汽车的副驾驶里,窝在座位和车门之间狭小的空隙里哽咽不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闻晏想,这或许是憋了十几年的眼泪吧。

    没有人愿意倾听他,也没有人愿意安慰他,就算是有人拿刀子在他怀里划一下,他都不会出声挣扎。

    闻晏车后备箱里有只加油送的小熊,她打开后备箱一看,发现小熊早不知道被丢在那里多久了,廉价的布料上早沾满了灰尘,她捡起了小熊,拍了拍上面的灰,拿到前面去,递给了姜厉,说道:“抱这个吧,别抱安全带了,危险。”

    她发现姜厉特别喜欢抓着一个什么东西,他被打之前死死抓着自己的书包带,现在又把安全带抓在手里,仿佛他就是大海上飘飘荡荡的一只小船,手里一定要抓着点什么才安心似的。

    姜厉本来还在哽咽,可是闻晏把小熊递过来,他就不哭了。

    他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小熊,又满腹怀疑地看看闻晏,反而向后缩了一下,仿佛那是个什么危险的东西似的。

    闻晏轻轻地把小熊放到他的怀里,拍了拍小熊的头,说道:“抱着吧。”

    姜厉依旧皱着眉盯着小熊看,闻晏不知道他是不是酒醒了,他看起来很清醒,很警惕,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仿佛时刻准备着冲上来咬闻晏一口似的。

    闻晏缩回了手。

    她把手缩回去之后,姜厉这才试探着戳了戳小熊的头,他一戳,戳了一手灰。

    闻晏索性也不再管他,开车带他回家,路上他一直拎着小熊的耳朵,把它挂在自己的座位旁边,闻晏也不知道他在干啥。

    闻晏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家都睡了,只有一楼的灯还亮着,仿佛一座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的房子。

    闻晏扶着姜厉进了屋,姜厉手里还拎着小熊的耳朵,满手都是后备箱里的灰。

    闻晏把他扶回了房间,替他脱了鞋,把小熊放在他床头,哭笑不得地说道:“你快睡觉吧,睡一觉醒了就不晕了。”

    她替姜厉掖了枕头,又替他关了灯。

    闻晏上楼洗漱刷牙的时候,听到上楼的脚步声。

    她放下牙刷,走出房间,发现姜厉怀里抱着他脏兮兮的小熊,正光着脚站在她门前,那副摇摇晃晃地样子,让闻晏怀疑他随时有可能会摔下楼。

    闻晏问道:“怎么了?”

    她明明替姜厉脱了西装外套,解开了衬衣扣子,这家伙却还是自己歪着穿上身,上身扣着穿反了的西装,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熊,迷迷糊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我的舞伴。”

    “你要和我跳最后一支舞。”

    闻晏愣住了。

    那小家伙把熊死死地抱在怀里,紧张地左脚踩右脚,不安地站得远远地看着她。

    闻晏擦了嘴角的牙膏渍,无奈地笑着对他伸出了手,说道:“来吧。”

    姜厉歪歪斜斜地走过去,走了两步他就不走了,警惕地站在楼梯旁的走廊里。

    闻晏拿着手机,无奈地说道:“唱片机坏了,等什么时候修好了,我们再跳最后一支舞,好不好?”

    姜厉低头抱着熊,没有动。

    闻晏把音乐从手机里放出来,她伸手拉过姜厉脏兮兮的手,说道:“音乐开始了。”

    他把小熊整个塞进西装领子里头去,胸口鼓着一块,笨拙地跟着闻晏的节奏一点点挪动,在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转着圈。

    闻晏看着怀里懵懵懂懂的姜厉,忽然说道:“你要是一直是个小孩子就好了。”

    永远停留在少年的尾巴上,永远带着那种几近懵懂的澄净,不要长成那个阴厉可怕的疯子,手上不要沾上别人的血,就永远做一个有点笨拙的孩子。

    她说的话,姜厉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闻晏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清醒。

    跳了没多久,姜厉的困劲儿上来了,他一头跌进闻晏怀里,小声不知道咕哝了什么,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闻晏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她觉得姜厉说的好像是“我要是个小孩就好了”,可是听着那破碎的音,她又觉得他说的仿佛是“我要是个女孩就好了”。

    闻晏把他送下了楼。

    那只毛绒熊实在是太脏了,闻晏本来想直接把熊扔掉的,可是她看着姜厉把熊塞进西装外套里的那副傻样子,不由得笑了笑,只好把小熊放回他怀里,拍了拍。

    那种感觉真是奇特,闻晏很清楚她现在养的这只小崽子,是个威胁性十足的小叛徒,她知道姜厉的内心深处有多孤独,但是她更知道那些孤独的地方有多阴暗。

    闻晏看向姜厉脏兮兮的爪子,不由得想,就是这么一双手,如何拿着刀,在喧嚣的舞厅里一刀又一刀地刺入人的胸膛。

    闻晏叹了口气。

    他就是这样吧,明明那么危险,表面看起来却像是个无辜的小孩,那副可怜的样子惹人怜惜。

    闻晏抬手关了灯。

    不,这不会改变她的计划。

    第二天,姜厉在头痛中挣扎着起床,他在床下翻腾半天也只找到一只拖鞋,他一瘸一拐出门的时候,闻晏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给你们学校校长打过电话了,那几个买酒的学生应该都被处分了。”

    姜厉挠了挠头,他的头发一团乱麻顶在头上,他茫然四下环顾一圈,拎着满是灰尘的熊,问道:“这是谁的?”

    闻晏从报纸上方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你的。”

    得了,现在姜厉有一只猫,一只老鼠,还有一只脏小熊。

    阿姨从菜市场上给他买回几个笼子,闻晏看了简直哭笑不得,他说的是让买个猫窝,谁想到买回来三个笼子,还有个超大号的,让姜厉用来放他的“熊”。

    她对闻家到底是有什么误解啊?

    姜厉把他的毛绒熊关进笼子,顺手上了锁,把那只巴掌大的熊永远所在那个超大号的笼子里。

    闻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不喜欢那只熊,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丢掉;或许他觉得那只熊是个威胁,一个……巴掌大毛茸茸的威胁。

    他就这么上了锁,把那个盛夏的晚上有关舞会的记忆全部深深地锁了进去,并且再也没有提起。

    中午吃饭的时候,姜厉把皱巴巴的西装拿出来了,递还给闻晏,说道:“你的。”

    闻晏点了点头,说道:“给阿姨吧,她知道怎么打理。”

    姜厉拿着衣架,忽然说道:“你还会再穿吗?”

    闻晏看着那皱成一团的衣服,不好意思告诉姜厉她真的很想丢掉这件衣服,只能勉强说道:“大概吧。”

    闻家老一代创业步履维艰,到现在虽然家大业大了,依旧保留着勤俭持家的好习惯,闻晏屋子里还有一幅字,她老子亲手写了给她的,力透纸背的毛笔字泼墨一般地写着“勤”和“俭”,就挂在她桌子上头。

    姜厉揣着那身衣裳走了几步,又倒回来,问道:“你伤怎么样了?”

    闻晏颇为诧异地看着他。

    这还是这几个月一来姜厉头一次关心她。

    闻晏说道:“皮肉伤,早好了。”

    姜厉也没吱声,转头又走了。

    闻晏看着他那神色,倒像是颇为失望似的。

    闻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忽然开了口,叫住了他:“姜厉。”

    姜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过于宽大的T恤,孩子似的站在门口,一脸无辜与茫然,回头看她。

    闻晏看着他那温顺、清秀、乖巧的面容良久,才叹息着问了出来疑惑已久的问题:“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我?”

    姜厉愣了一下。

    这个时候,他捡回来的那只猫从屋子里窜出来,一路扑到别的房间里去。

    姜厉立刻转头就去抓猫,仿佛忘记了闻晏的问题,他跑出去就没影儿了,闻晏想找都找不到他。

    她不知道的是,姜厉一路冲上了楼,在楼梯角抓住了那只乱窜的猫,他靠着墙,一点一点地蹲了下来,怀里抱着那只野猫,苦涩地窝在角落里,仿佛那让他感到安全似的。

    没有讨厌闻晏……

    从一开始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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