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天界昆仑山之上的九重天, 破开虚空再上十八重天,便是天界曾经的权力中心——无界天,也是巫神居住之地。

    斗转星移, 乾坤变化。

    原为自然之神的巫神日渐衰落, 无法孕育后代, 神力渐渐弥于天地之间, 神躯最终汇入日月星河,江川山海。

    身为第九代巫神的云海是世间最后一位巫神。不知何时起, 广阔的无界天就只有他一人。

    无界天没有四季之分,常年如春,寒暑不侵。

    无界天的下方弥漫着厚重不见底的渺渺烟波, 呈现出金芒熠熠的奇幻色彩。高低不等的山峰悬于金色烟波之上,山林葱葱郁郁,花草缤纷多姿, 一派生机盎然之象。

    宛若薄纱的水雾在山峰间缭绕不绝, 如棉的云朵堆砌在上空, 随风飘动,形状万千。

    如画之景, 美轮美奂, 却独独只有一人能欣赏此等景观。

    云海坐在峰顶之上的雪松下, 薄裳随意披在身上, 衣摆叠散在草地上。他一手摩挲着一枚莹白光滑的圆玉石, 默然俯瞰下方浩瀚无际的金色烟波。

    烟波本为水汽凝结而成的洁白之色,却因下方的十八重结界映出灿灿金光。

    十八重结界下方有一道虚空之境, 破除虚空方可下界, 也就是如今的天界。

    他从未去过天界,只在小时候听父母提到过几句, 其中便有:生灵多样繁杂,万物皆可修炼成仙。

    在他看来,只有因自然之力孕育出的神才能称为真神。那些因吸取日月精华和天地灵力而化形的妖怪和精怪,即便修炼了千年万年,骨子里还是会残留妖精的气息,怎能称之为仙。

    不过,他倒是想下界看看天界那些修炼飞升的神仙都是何样子,神力是否能企及巫神?

    可如今整个无界天只有他一位巫神,他尚且只有二十万岁,以巫神的年龄段算是少年,神力还不足以破开虚空。

    除非等到无界天的虚阳之日,届时虚空的边界浮现,才有可能破开虚空之境。

    云海朝下方的金色云雾看了良久,才收回视线。

    他手掌拂过面前的石盘,眨眼间,六枚形状不等、颜色各异的玉石赫然显现于石盘上,正是他自小便不离手的卜卦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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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隔数年他便会卜卦一次,测算下界的兴盛衰败,偶尔还会给自己卦上一卦,估测自己的寿命何时终结,这孤寂无趣的日子何时到头。

    奇怪的是,他昨日给自己测算寿命,竟比三年前预测的多出了两万岁。

    以卜卦测算寿命只可精准到年份,但每次测算会有一定误差。对于他这般寿与天齐的巫神,若是两次测算相差个百年,倒也不奇怪。随着经历的改变,遭遇的每件事都会对寿命产生影响,不是一个定数。

    譬如,若有一人注定是克他命的煞星,在他遇到那人的前后,测算的寿命大为不同,甚至次日暴毙都有可能。

    两次预测的结果相差两万年,定是身边发生什么变数所导致。

    可他独自一人在无界天,山峰有几座,湖泊有多少,飞鸟有几只,走兽有几头,他心里清清楚楚。自从虚空关闭,此处早已与世隔绝,他身边何来的变数?

    云海暗自寻思:莫非是昨日卜错了卦?

    是以今日重新测算一次,详查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他将手中的圆形白玉石放在石盘上,再将玉石按照各自的卦位码放整齐。他口中念咒,再手掌轻拂,玉石陡然变化了位置,摆放的方向也发生的改变,正是预测的卦象。

    云海正要依照玉石位置一一解卦,忽然发现少了一枚玉石。

    他再仔细清算,独独少了那枚圆白玉石。也是他不论睡觉打坐,赏月观景,都习惯握在手中的玉石。

    “你在找我吗?”一道女声突然响在他头顶,音色宛若涧溪淌过林间,干净又清透。

    云海顿时惊了惊。

    十几万年来,唯有风声雨声、飞禽走兽声在耳边响起,没人与他说话,他许久不曾开口,就连自己的声音也不记得是怎样的。

    猝然响起人声,委实错愕。

    云海赶忙抬头看去,这一瞧,愣住了。

    欸?玉石竟飞起来了,此刻正悬于他面前。只见它左右微晃,似乎还飞不太稳。

    他仔细端量,这的确是他的白玉石,握在手中十万年,碎成粉都辨认得出。

    白玉石忽然飘到石盘上,敲了敲另外六颗玉石:“这儿有这么些个玉石,你干嘛每天只摸我?”

    它又飞到他面前,继续抱怨:“你若习惯每天摸我,倒也无妨。只是我也有困乏想睡觉的时候,你不要没日没夜地把我揣手里,让我休息一会儿啊。我若是休息不好,这卦你也就别卜了。”

    白玉石一边说一边像点头似的动了动,活灵活现地。

    圆白玉石是云海的父母在他学会卜卦后赠予他的礼物,正好补齐了他的卦物。因为玉石圆润的形状刚好被他手掌包裹,时日一长,他便习惯将这枚玉石握在手中。

    眼下从小握在掌心的玉石突然成了精,他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半晌才诧异地开口:“你成精了?”

    “不然你以为做梦呢?”白玉石哼了一声:“我成精有些时日了,只是没出声而已。”

    云海伸手好奇地想去碰它,玉石赶忙飞去左侧躲避他的手,喊道:“你不许再摸我了!摸得我浑身不自在。”

    云海将手放下,问道:“怎么个不自在?”

    怎么个不自在……

    白玉石想了想,说不出具体。

    半年前,她刚刚成精生智,思绪混沌不清,在他掌中躺了许久。日日被他温热的手掌摩挲,舒服又放松。

    尤其每当他打坐运力时,指尖的神力流淌她周身,仿佛整个身子沐浴在绵绵醇厚的力量源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她只需安静地躺着便能获取神力,转为自己的灵力,如此省事又轻松的修炼,妙哉妙哉。

    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手指似乎带着绒刺,摸得她禁不住地哆嗦,像疼又像痒,无法形容。

    更奇特的是,每每他将她放下时,她的确松了一口气。可他良久未碰她,她竟又十分怀念他手掌,矛盾得很。

    “这样呢?”云海趁它呆愣,突然施法虚握,将它抓回手掌,拇指在玉石表面轻轻摩擦而过。

    “啊!”她惊声尖叫,喊道:“放开我!不许碰我了!”

    察觉玉石在手心不住颤抖,云海觉得新奇极了,看来她是真不喜欢被他抚摸?

    他将玉石放回石盘,奇怪地问:“你本就是我的卦物,我不碰你如何卜卦?”

    玉石拼命想冲出他‘魔爪’,奈何力量有限,她只好放弃,气喘吁吁道:“我生来是玉石,可不是你的卦物,你若要继续卜卦,再去找一颗没成精的玉石就是。”

    “卦物不可轻易更改,否则卜卦不准。”云海忽想到预测多出来的两万岁,恍然道:“是你在我卜卦时捣乱,将我寿命的卦象改了?”

    她气呼呼地哼了哼:“我才没那么坏,你卜卦的时候我乖得很!”

    听她像个小孩般被误会而生气的语调,云海着实觉得好笑,这个石头精怪脾气还不小。

    云海听她喘了几下便没再开腔,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他不知怎的,拇指故意摩挲几下。

    玉石又惊得咋呼起来,上蹿下跳也挣脱不出他手心。

    她气得威胁道:“我如今未成形,没有四肢,摸不了你。你等着!等我成形之后,就让你感受一下全身上下被摸的滋味。”

    “好啊。”云海不甚在意地一笑。

    他只是乐于听她开口说话,好过四下静悄悄。他若是知道全身上下被摸是个如何折磨人的滋味,怎么都不会答应得这般爽快。

    ***

    云海给玉石取了个名字——柒玉。因为她是他的卦玉中年龄最小,排行第七的玉石。

    柒玉一开始很不服气,埋怨他不晓得变通。她虽是来得最晚,却是第一个成精的,怎么也该算是卦玉里面的老大。

    “你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云海点点头,道:“那就叫大玉,或者壹玉?”

    “大玉……壹玉……怎的念着都这么难听。”她嘀咕道。

    云海说道:“一般说来,最小的那个是最得宠的,最大的就是最受气的。你要做哪个?”

    “嗯?”她不经意问道:“你宠我吗?”

    云海没直接回答,只是问了句:“真不想要这个名字?”

    她忖量了会儿,最终颇为大方地接受了:“看在你愿意宠我的份上,我姑且允许你那样唤我。”

    柒玉起初只是觉得有个名字喊起来方便,而后,她越来越喜欢云海取的这个名字,每日都要他喊上十几二十遍才心满意足。

    而她也渐渐发现云海果真如他说的那般——最小的最得宠。

    譬如,听云海说清晨的花露最清甜,她也想尝尝。他便在拂晓之前就守在向阳的山谷,等待第一缕日光洒落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直到花苞一一绽放,他抬手就将花露悉数收取。再带她到山顶,一边赏日出,一边将收取的花露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的玉石身上,供她慢慢品尝。

    还有一次夜晚入睡前,柒玉听他念书,恰好说到星河。

    她有些失落地说道:“夜晚的空中不就是繁星点点,微光闪烁吗?这书中称之为璀璨无垠、浩瀚夺目,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根本想象不出。”

    云海听言,即刻阖上书本,将她握在手心,出了屋,直接飞往云天上的星河。

    那晚,柒玉亲眼所见书中对星河描述的奇观,甚者,那些词语根本不及她眼中灿烂星光的十分之一。

    久而久之,柒玉也没最初那么抗拒云海的触碰。她欣欣然受着他的宠溺,又能从他那儿见识到许多新鲜事物,也就安然地由着他抚摸。

    她也猜想过,或许因为云海拥有的七块卦玉中只有她成精了,不宠也得宠了。

    但她没细问云海。他独自一人生活了许久,心中定是十分孤独,如今有她陪着他,而他愿意宠着她。柒玉心想,这便算作两全其美?

    *

    时日飞逝千年,勤奋好学之下,柒玉懂了许多事。包括何谓钟情,何为夫妻。

    一日清晨,云海带她到湖边清洗卦玉。被放在一旁草地里的柒玉,恰见树梢上有两只飞鸟在交颈亲昵。

    柒玉看着那缠绵甜蜜的一对儿,蓦然间心生向往,鬼使神差地开口:“云海,反正这无界天也只有你我,不如咱们结为夫妻吧。”

    正清洗卦玉的云海闻言两手一停,却只当她玩笑话,复又掬水。他头也未回地问道:“你可知两人要如何结为夫妻?”

    “我知啊。”她回道:“彼此钟情便可。我钟情于你,你可钟情我?”

    云海又是一顿,这才侧过身看向草地上的圆白玉石。

    他默了良久,最后也没回应她的告白。只是淡淡说道:“你尚只是成精的玉石。”

    柒玉望着他倒映湖光水色的清眸,平静如这不起一丝涟漪的湖面。

    就因为他这句话,柒玉心口仿佛裂开般地疼。一向喜欢说话的她第一次沉默下来,这一沉默便是整整三年。

    *

    直到她化形那日,正值深夜

    入睡的云海被一阵动静扰了睡意,似隐约听到抽泣声,柒玉在哭?

    他瞌睡骤散,赶忙睁眼。如玉的面容,凝脂的肌肤,顷刻间映入他眼中。

    柒玉梨花带雨地抹着泪,扑入他怀中:“云海!我不再是玉石了,我终于化形了!”

    原来是喜极而泣,云海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只是双手无措地搁在两侧,不敢碰她。身上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柔软和脆弱。

    他第一反应便是:柒玉的身子像玉石一般,需要小心呵护才行。

    但他并不知,柒玉沉默的这三年,一直在努力汲取无界天的仙灵之气,包括他身上的神力,只为了尽快化形,不再是他口中的玉石。

    柒玉化作人形后,云海另外为她做了一张床榻。

    柒玉却每晚都挤入他被窝,紧紧抱住他后背,言之凿凿地说:“我如今不是玉石了,我有血有肉,我可以与你成为夫妻。”

    云海没法,只好每次都使用昏睡咒,再将她抱回新做的床榻。

    柒玉也不是不懂他的拒绝,她只是希望能让他多触碰她一些,兴许抱着抱着便日久生情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抱的是个榆木,心比她的玉石真身还要又冷又硬!

    渐渐,柒玉再没厚着脸去蹭他的床。

    *

    日子就这般悠闲又散漫地过着,柒玉会如常与他拌嘴几次,又或者发发牢骚,四处游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切的安宁和平静,就在柒玉无意之间看见云海书房书桌上一页纸,被彻底打破。

    那页纸记载的是云海几次推算出的无界天的虚阳日,正是由无界天内开启虚空最容易的时候。

    她曾听云海提过虚空和下界,也从他语气及神态中看出他对虚空之下的另一个世界格外憧憬。

    “难怪他这几日时不时不见人影,原来是去查看虚空的情况了。”

    柒玉顿时沮丧万分,云海从不真正在意过什么,他眼中素来淡漠,对她也是如此,唯有下界是他最为关注的事。

    她知道云海孤独太久,想要去往同样有神有仙的世界。那是她给不了的,她毕竟是个精怪……

    “大不了我陪他一块去呗。”柒玉安慰自己。

    却没想,云海卜算的时日有偏差,他前后观察了半年,愣是没遇到虚阳日,便放弃了。

    误差的主要原因是缺了一枚卦玉,正是柒玉。

    为此,柒玉愧疚不已。

    她思前想后,既然有偏差,说明日期也应该临近了。她遂每晚溜出去,打算自己去守一守虚阳日。

    云海问过她两次,晚上都去了哪儿。柒玉只说晚上出去修炼清净些。他信以为真,便没再多问。

    直到三个月后,一日深夜,柒玉跑回屋,激动地将他喊醒:“云海!虚空破开了!!”

    云海被这个消息震惊住,想也未想就冲去金芒云雾下的虚空,见到虚空果真破开了,他抱着柒玉果断飞了下去。

    *

    落入下界的云海,见到了向往已久的外界之景,却再见不到柒玉,因为喊醒他的是柒玉的亡灵。

    柒玉见到虚空显现,唯恐错过时机,耗尽神力破开虚空,硬撑着最后一缕灵气,跑去通知云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云海如愿以偿,她心愿已了,变回白玉石,再也没了声息。

    云海幡然悔悟,却已是回天乏术。

    为了护住她的真身和残留的那缕灵气,他将玉石硬生生埋入心口。

    云海为复活柒玉,不得不去天庭,对天帝言明身份,以此寻求救她的办法,却一次次失望。

    最后,他在幽冥界找到远古遗存的一株的鬼草,将柒玉的灵气融入鬼草之中。

    数年后,鬼草又生一株,便是无忧。

    鬼草无忧只有在极阴之地才能顺利修炼,云海才不得不将她留在幽冥河底。

    云海不断以心肉养护柒玉的真身,三十万年过去,他的心脏早已融入了那颗玉石。

    ***

    无界天。

    在晨曦中醒来的无忧眨眨眼,转个头便看见靠坐在床头的男人,正垂眸看过来。

    “云海。”无忧起身,不顾裸.露的身躯,直接趴坐在他身上。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道:“你几时醒来的?”

    云海伸手抚顺她的长发,低头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

    无忧愣了愣,面颊微红,甜甜唤道:“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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