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阴转午,樱树沉沉,雕梁燕语声声,院宇掩翠重重,远近相错的楼台上绣帘高卷,轻柔的香风飘来荡去,将皇帝的衣袂吹得翩翩盈动。
阿阮望着他背影发呆,他适才支支吾吾,她听不清,便走到他身后拉了拉他儒雅高贵的圆领袍衫,“九哥哥,你怎么显得心事重重的?难道是遇上什么难题了?我有什么能帮到你得么?”
他回身,看她脸上满是关切,心中慰暖,拉住她小手摊开,见她柔嫩掌心纹路清晰,慢慢说道:“你掌心显示出的信息,跟你的人一样,单纯、无知。”
“你才无知呢。”她抽离手,拿出捌在腰间的团扇扇了扇,只是说一会儿话,她美额上便开始冒香汗。
“你真打算三日后便离开皇宫?”他眼中显得颇有眷恋之意。
“是呀,我祖母奶奶和我姑妈会想我的,我临走时祖母奶奶可是抱着我哭了好大一会子,反复叮嘱我要早去早回呢,不可在宫中逗留太久,我姑妈也是说不要给表姐姐添麻烦,我想我呆在这里越久,想必将来便不会是撞毁一栋大楼这么简单啦。”
她无心说着,也许是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噗嗤一声笑,拿出绢子又抬手抹抹汗。
李弘竣脸上也有了笑意,“朕自从登基,也已有三年未见你家人了,还有你母亲,我的姨母,她还好吗?”
“我妈妈好得不要不要的,你都不知道她每日有多爱打扮,跟我那几个姐姐一样,成日里不是打牌便是逛夜市买衣裳。”阿阮嘻嘻笑。
“你父亲呢?他还好吗?”李弘竣止不住又伸手触摸她。
她也不觉有何不妥,任由他捏捏自己的脸蛋,“我父亲自从解职,每日也闲得不要不要的!啊呀皇帝哥哥你快给他安排个事情做吧,不然我回到家他又该整日里围着我转啦。”
“围着你转不好吗?你不喜欢?”他立刻问。
“他总是指挥我干这干那,好烦。他还说我不学无术,非逼着我看什么四书五经。哼,那些些老古董看得我头晕眼花,他还要隔三差五考我,考不过便罚我不许吃饭,我真是分外地讨厌死他啦!”阿阮虽抱怨,但仍笑得眼似弯月。
李弘竣笑起来,“幸亏你不是像我一样,成为我父亲的孩子,那才叫是魔鬼似的训练呢,但我们几个兄弟却没有一个人敢有怨言,说到底都是皇位太吸引人了。”
“是呀,你便不同,你要做皇帝,位极人尊嘛,似这样的位置也只有九哥哥你能担得起来,你从小便很努力,我一直都很钦佩你。”她银铃似地笑出声,十分悦耳。
“是么?在你眼中我是这样?”他温柔地笑。
“是呀。”她很肯定。
“那么……比起你丈夫呢?”他忽然近前一步,低头看她。
“他?”阿阮眨眨眼,“我都不记得他的样貌了,只记得他很高,唔比你还高!”她伸手往他头上比划比划。
李弘竣拉开她手,她又道:“说起来都怪你,那圣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成亲的时侯来,哼而且你到底何时安排他回京呀?”
“看情况。”他转身走开,望着眼前一江碧水,“你……终归还是要还回去的!”
他说一句奇怪的话,阿阮走到他身后,在他身后蹦蹦高,把飘到他金冠乌发中的樱花拾去,“九哥哥,三日后我便要回家啦,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哦,我不能陪你很久啦。”
闻言,他忽然回过身来握住她手,神情显得有些激动,“你那么想你的祖母、你的姑母、还有你的那些个表姐姐表妹妹表兄弟们,那我呢?你便不想九哥哥么?你我可都是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面了。以你的身份,你不能常到皇宫来,要来也是只能住几日,可是你却可以跟歧王、宁王、薛王他们几个男人常常见面,甚至是去郊外打猎,多么欢快。他们三个偶尔来宫中,时常跟我说起,他们昨日带你去木兰围场抓野兔了,今日带你去闹市看元宵灯会了,明日带你清明节去给谁谁谁扫墓烧纸了,他们可以逗你,可以抱你,甚至可以故意气你……还可以……还可以追求你……唉!”
他重重叹息一声,甩开她手走到另一边不再说话。
阿阮似是被他的气势给吓到了,呆滞半晌,忽然调皮一笑,来到他身后小手拍拍他颀长的背,“我当然有想你,但在我心目中,我祖母奶奶他老人家更重要嘛。她毕竟都那么大岁数了,你怎么好跟我祖母奶奶较劲呐,你还年轻嘛,咱俩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呀,嘻嘻。”
李弘竣回过身,低头静静注视着她天真含笑的眉眼,沉默半晌一时又轻轻叹息,“如若是我生病了呢?你也要毫不犹豫地走掉么?”
“生病?你眼下不是好好得吗?”阿阮上下打量他玉树似的修宜身材,挺拔又矫健,又忍不住笑。
“难道你不知道,有些病,外表是瞧不出来的!”他幽幽说道,眼眸里有一丝失落。
“瞧不出来?”阿阮迷茫,看着他如笼在水雾中的一双星眸,“怎么可能?《韩非子喻老》有名篇《扁鹊见蔡恒公》,神医可是远远看他的脸,便能看出他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呢,才吓得一溜烟逃跑掉。嘻嘻,说起来神医可真是一个聪明人呢,我也要跟他学一下他的那股聪明劲儿!”
她无心说着,李弘竣却只是静静注视她,忽然道:“是啊,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呵!”他冷笑。
阿阮呆滞,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冷笑的,极不礼貌,也极不尊重。
看她表情吃惊,他回过神来,转身走到樱树下,伸手抚上树干,“是,这世间上有许多病,外表是瞧不出来的,或许在你的眼中,我是那么的……年富力强?还是一个能担得起天下重任的好皇帝!”
望着他神秘莫测的背影,阿阮脑袋一时转不过弯儿,只觉得一向对自己温柔无比的他,今日似乎情绪有那么点不太稳定。
或许是他今日在朝堂上受什么刺激了吧?八成是那些古板的大臣们又给他气受了!于是他便把脾气发泄到她这个妹妹身上了。她如此想着,也不以为意,只是不敢再多说话,担心一不小心又惹得他不高兴。
两人终是沉默不言,只有清风在两人耳畔飘……
此时一名劲装男子自河池对岸矫健地连续跳过七八个水中石墩来到岸上,走到皇帝跟前,遥遥看她一眼,她便识相地笑道:“九哥哥,我先到那边去瞧瞧。”
她拿着团扇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开,崔缄目光冷静地从她背影上收回。
“皇上,我今早到武库查过,那支白羽兵箭是今年二月由军器监的弩坊署打造的,当时一共做有一千只,分发给宫中禁军演习骑射用。”崔缄梗着直挺挺的脖子说道。
李弘竣从阿阮背影上收回目光,沉声:“没流到宫外?”
“没有。”崔缄否定得很明确。
李弘竣眯眼,“是谁要的这批兵箭?”
“是右武卫的大将军卫僚。”崔缄神色肃穆。
李弘竣颔首,“你这便到右监门卫检点宫中禁军,要事发当日的出勤簿子,看那日是否少人。”
“是。”崔缄沉默,一时又道:“按照杨公公吩咐,岐王宅眼线已经替换,那日岐王宅兴演《天可汗赐宴》,宁王与薛王同时在场,但他们并未阻拦,没有朝中大臣。”
李弘竣点头,“你要叫人时刻盯紧,别出什么岔子,被有心之人利用,朕如今只剩这么三个兄弟了。”
“我明白皇上的苦心。”崔缄看皇帝沉默,慢慢道,“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也多是被手下之人鼓动而听信了谗言,才酿成大祸。皇上能如此明心静性,实属难得。依我看,只要不叫将领、大臣与三位王爷来往密切,只是好吃好喝供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的过错。”
皇帝点头不语,崔缄一时想到什么又笑,“听说皇上赏了我哥哥做大官?”
李弘竣回眼看他,笑起来,“是,朕已发下谍文诏他回京受赏,允他做这宫中的左骁卫千牛将军,大概再过一个半月他便能到京了,朕还为他与薛纳将军安排了国宴庆功。”
“那真是太好了,我母亲十分想念他,已有三年多没见着他了。”崔缄憨直的脸上露出爽朗笑容。
“嗯,你二人是双胞兄弟,只怕到时朕分不出来谁是谁,他常年在边疆供职,眼下回京与你家人团聚,朕会特许他在这京师住上个三年五载的。”
“那可真是多谢皇上了。”崔缄笑得高兴极了。
一时崔缄又回头看撞在一起的五凤楼与麟德殿,五凤楼已有多半损毁,船体一半在池中一半在岸上,勉强支撑着,高耸的麟德殿齐腰折损,上头倾斜着便似要随时倒下。
此景真是叹为观止,他耿直的脸色有点呆滞,但见湛蓝的天穹顶上稀疏的白云聚了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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