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小说:月下逢 作者:抱鲤
    她方才,说了什么?

    哦, 她说——情郎。

    “我……”雅涞懊恼横生, 为自己的嘴快。总觉得今日面纱没系好,挤得她呼吸发慌, 脑子发胀, 人发傻。

    她心知卫璩端方持身, 为表庄重,特地准备了许多正经又拗口的繁复辞藻。打算在花前月下,向卫璩阐明心意, 共寄白头。

    结果却无一句派上用场,张嘴便唤人‘情郎’。

    他会因此认为她轻浮吗?

    雅涞是个敢作敢当的姑娘。且楼兰风气开化,在她的认知里, 男女坦率表达爱意并无不妥, 许是会害羞踌躇,但绝非羞耻折辱。

    否则,她也不会主动选在今日约卫璩相见。

    如今情形虽全在雅涞意料之外,但话已至此, 她虽忐忑,却不会选择扭扭捏捏避而不谈、蒙混过关。

    雅涞仗着卫璩看不见自己的脸,心里给自己鼓鼓劲儿,大着胆子, 一鼓作气道,“也没什么可惊的,我只是说了实话, 我倾……唔唔……”

    一只大掌从天而降,携裹庙中檀香气息,从背后牢牢捂住雅涞的嘴。把她未出口‘倾慕’二字,囫囵掐了回去。

    “出息了。”长亭不阴不阳的嗓音响起。

    雅涞不停“呜呜呜呜”,侧头瞪过去。三个哥哥中,属常年礼佛的长亭脾性最为随和,雅涞一点都不怕他。

    “想让我放开?”长亭悠然问雅涞,余光却掠过神色莫测,蹙眉而立的卫璩。

    “嗯嗯。”雅涞连忙点头。

    “可以。”长亭依言,飞快把捂雅涞嘴的手,移到她后脑勺,用巧劲儿强迫她直视卫璩,“你且看他!”

    “二哥!”险些把自己活活饿晕过去的雅涞,像被拧住后颈皮的幼猫,摇头晃脑软绵绵扑腾,嘟嘟囔囔发出不满抗议,“二哥,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一尽兄长之责,看照幼妹了。”长亭意味不明轻嗤一声。

    他一直在白垩塔上‘监督’雅涞,见雅涞身形晃荡,忧虑非常。广袖乘风,飞奔下塔。

    赶巧,把雅涞莽撞热烈的少女心思,一字不落听入耳中。

    长亭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前日还在劝长三——莫要过分干涉情窦初开的妹妹,应该放小姑娘去凡尘跌跤,摔疼了,她才能彻底死心。

    如今……

    长亭深邃眸瞳里,微不可察升上几缕愠怒,说出来的话却半真半假,活似玩笑,“卫小将军爽朗清举,秀色可餐。小妹你连日不饮不食,自然得多看两眼。”

    雅涞本来还嫌长亭阴阳怪气,莫名其妙。这会儿听闻他如此直白言语,不免被惹出几分少女含羞。

    不过——‘被迫’正大光明看小将军,她可以啊!

    雅涞直勾勾望向几步开外的少年郎。

    四目静静相对。

    小姑娘星子眼眸发亮,暗含无声催促。

    她在等他的回应。

    卫璩喉结一滚,率先移开眼,目光虚无落于被“浣花天”夜游烘得灯火通明的楼兰城。

    他太清楚不过了,他如今拥有的一切,譬如当下楼兰。任它面上风光热闹,恍如白昼。抬眼,头顶的苍穹总是暗的。

    俗世无光,哪里有资格揽月降凡。

    虽然,他已心存觊觎多时。

    “二王子玩笑了。”卫璩眼睑微垂,遮尽情绪,举止间温润如常,只嗓子格外暗哑克制,“小王女应尽快进食,此处离王宫稍远,眼下,我们还是先就近去找一处清淡食肆为好。”

    雅涞暂时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略觉失望。但她听见卫璩关心自己,仍不忘冲他弯眸展颜。

    然后,便立刻被长亭拽鸡仔似的提走了。

    他让雅涞看卫璩,可不是方便他二人眉目传情的。

    他是有意推沉入爱河后,不太灵光的妹妹去发现——少年郎满身晦暗莫测与克制,丝毫不见情爱相悦的欣喜。

    如此反应,绝非良配。

    可雅涞并未如他所愿,他到底低估了少女的萌动春心。

    长亭无奈,罕见冷脸,带怒叱道,“我看你是没饿够,拖拖拉拉!”

    说起挨饿这事儿,雅涞有些理亏,遂未回嘴,反而堆着讨好笑脸,好声好气与长亭打商量,“二哥你别拽我了,我自己能走。而且,也不用麻烦你,你继续去找昙陀大师小叙吧,我自己能去找吃的。”

    长亭看穿雅涞是有意支开他,想找与卫璩独处的机会。

    “应光寺里的素斋还有剩余,何必舍近求远?”长亭轻哼。

    应光寺建外白垩塔之后,从此处走过去,不过百余步距离。是昙陀大师暂住的佛寺,长亭经常往来其中,没少跟随昙陀大师用膳,对庙内情形十分了解。

    应光寺确实比街上食肆方便许多。

    雅涞想不出反驳理由,噘嘴气闷,一路被长亭提溜着,心不甘情不愿往应光寺斋厅去。

    卫璩落后几步,心不在焉跟随兄妹二人。

    阿婙不知道从哪个暗角里冒出来,并排走在他边上,“世兄,我是随你进去,还是候在寺外?”

    方才她紧随长亭下塔。

    那情形,她也是看见的。少女赤诚情思,少年纠结挣扎。

    长亭身为兄长略能插手,她一个外人若横插一脚,便是不知分寸了,她可不想因此得罪卫璩。

    未免双方尴尬,她谨慎选择站于不远处,并未靠近。

    卫璩思绪回笼,眼风扫过人潮如流的长街,口气清淡,“跟上。”

    进了应光寺斋厅,雅涞终于从长亭手里争得自由,欢欢喜喜回头去找卫璩,抬眼,便见他与一陌生女子结伴而来。

    那女子着绯衣,热烈美艳,好似她宫苑前大片奢靡秾丽的徘徊花。

    雅涞没来由的心慌一下,一件有关卫璩却被她刻意忽略的事。顷刻间,因这位突然出现的陌生姑娘勾带而出。

    雅涞眨眼,慢吞吞问道,“小将军,这是……”

    她心中,其实已有答案。

    卫璩素来洁身自好,每每穿行美女如织的楼兰城,都是目不斜视,能得他同意结伴而行的女子,必不是普通人。

    也许,这便是吸引他亲身犯险入楼兰的因由。

    他寻到了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她亦不能自欺欺人了。

    卫璩,早晚要走的。

    难怪,方才他都不回应她。

    难怪,二哥强压她观察卫璩的脸。

    她本就是敏锐机灵,眼明心亮的小姑娘,一旦把自己从旋涡里□□,还能有什么看不透的。

    “街头巧遇的故人之女。”卫璩如是介绍,“名唤阿婙。”

    阿婙含笑敬称雅涞为“小王女”,打过招呼,便施施然坐在四方桌一侧,任由雅涞打量,落落大方。

    “阿婙姑娘……是一直在楼兰吗?”雅涞攥紧的双手藏在桌下,有些冒失发问。她有些不死心,想确认。

    阿婙没料到雅涞如此直白,余光掠过卫璩,见他并无阻止之意,遂颔首称,“是,我在楼兰住了许多年,靠给往来行商做些缝缝补补的手艺。”

    “哦。”雅涞轻应一声,便不再说话。摘下面纱,闷闷往嘴里塞素斋。吃得急了,还不甚明显的噎了一下。

    卫璩与长亭同时蹙眉,又同时伸手,准备提瓷壶倒水。

    长亭常年熏陶佛意的眼眸,似能精准洞悉人心,仿佛在无声质问卫璩,“你有资格?”

    卫璩在他散漫冰冷的笑意中,手无力收回,落于膝上,攥成拳。

    长亭倒了水给雅涞,悠然道,“这饭菜都是午前做的,滋味应该算不上多好了,我再让厨房给你煮碗素面?”

    楼兰的佛教传自龟兹,和尚们有过午不食的规矩。

    “行。”雅涞吃得正欢,头也不抬的说道,“那我可能还要许久才好,二哥在此处等我便好。小将军先带阿婙姑娘离开吧,可以回王宫或去街上夜游。”

    卫璩凝着小姑娘乌油油的小脑袋,默然片刻,起身,“慢用。”

    少年走得利落,衣角弧度都是冷硬的,像是在预演最后的别离。

    卫璩领着阿婙消失在庙宇中庭,雅涞挥舞筷子的小手立刻慢了下来,呆呆坐着,像少了魂窍的瓷娃娃。

    半响,闷闷憋出一句,“这饭一点都不好吃,难怪二哥你最矮。”

    莫名被扎心,长亭“啧”了一声,难得没和瘪着嘴、红了眼、就差没放声哇哇大哭的小姑娘计较。

    长亭抽开雅涞的筷子随意扔在桌上,在她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把她精心梳妆出来的发式弄得乱七八糟,“不喜欢就别吃了,二哥带你去吃羌煮与貊炙。”

    羌煮是涮羊肉,貊炙是烤全羊。

    长亭在佛寺里说杀生食荤,简直白学了这些年佛偈。

    “好啊,那你先去把昙陀大师邀上。”雅涞吃饱了,也有力气了,使劲儿抢回自己的脑袋,带着哭腔气哼哼道,“看他不一棒给你敲哭!”

    昙陀大师习的是龟兹大乘佛法,但他性子洒脱,并不拘泥一方天地。

    据闻他近来在钻研临济宗佛法,正是那个传闻中新弟子拜见师父要挨棒子,问师父问题还要挨棒子,用‘当头棒喝’促人醒悟的临济宗。

    “嗤——伶牙俐齿。”长亭见雅涞还能怼自己,倒是比他预想之中要坚强,当下放心不少,一撩僧袍,洒然道,“别在这里傻着,耽误小沙弥拾掇座椅,走了。”

    兄妹两一前一后从应光寺出来。

    少了卫璩,长亭也不再强迫妹妹必须在自己控制范围内。

    自己漫无目的闲走在前,任由雅涞小乌龟似的,慢吞吞缀在后面。

    雅涞耷拉个小脑袋,怏怏不乐。但每次抬头,都能看前方僧袍少年走走停停的背影,让人心安。

    雅涞鼻尖一酸,揉揉眼,余光忽然看见前方岔路口,有一男一女,两道熟悉的人影。

    -

    卫璩其实不喜人多热闹,从应光寺出来后,便有意避开人潮,与阿婙一前一后,沿着种满胡桐与红柳的狭窄街沿,小心行走。

    “世兄,我们这是去往何处?”有条红柳枝拂过面上,痒酥酥的,阿婙随手折下,握在手中把玩。

    “先去官衙一趟。”卫璩负手,眉眼低沉,沉金冷玉般的淡漠矜贵。

    “官衙?”阿婙一怔,随即疑惑不已。她以为,卫璩是要带她找处僻静地方,一一追问她这些年的过往,然后再通过谈判交易,达成同盟,让她回大雍后为他所用。

    “我记得,官衙外有木拓片,上有楼兰王亲自订正书写的楼兰《法典》。”卫璩想,他应该先去看看楼兰《法典》第一百三十四条。

    回溯前日,在王后宫殿外,雅涞约他今夜见面时,长亭三兄弟的反应明显是料到雅涞将要对他表明心意。

    当时,长舆代表兄弟三人提醒他,让他翻看《法典》。

    第一百三十四条究竟写了什么?

    “看《法典》?”阿婙愈发糊涂,但她把握得了交浅言深的分寸。

    她很清楚,自己虽与卫璩是幼时玩伴,但毕竟分开多年,如今又以将要共谋的方式重逢。如此这般,绝非能寻根究底的关系。

    她识趣的没再追问,低头边走边随意摆弄红柳枝。

    又走了两步,阿婙脑中忽然闪过与楼兰《法典》有关的头一桩要紧事。她进楼兰城之前,同行老妪还特地交代过的。

    阿婙悚然一惊,脚下一个踉跄。扶着树干稍微稳住身形后,第一反应不是查看自己扭疼的脚踝,而是把那截折下来的红柳枝胡乱一团,猛地塞进袖中。

    可,还是晚了。

    阿婙回头,精准发现人群中,有几名头戴红冠帽的衙役,正费力穿过人海,往她所在的方向行来。

    “世兄且等一下!”阿婙慌乱对闻声回头的卫璩道,“我的勾玉不见了。”

    卫璩知道阿婙说的勾玉,那是崇光帝与前太子妃大婚时的聘礼,后被转赠独女阿婙。那是除了相貌特征外,最能证明阿婙确为‘羲娥郡主’身份的信物。

    卫璩正经脸色,追问,“是方才行来这一路被挤掉了?”

    “我也不甚清楚。”阿婙急切道,“但今日出门时我是佩戴在腰间的,世兄可还记得白垩塔下初见我时,勾玉是否在我身上?”

    卫璩略一回想,肯定道,“不在。”

    当时他不动声色仔细打量过阿婙,她身上若有勾玉,自然逃不过他的眼。

    “那……那肯定是我出门后不久便弄丢了。”阿婙余光发现几名红冠帽衙役越来越近,额上急出细汗,一指岔路口拐角小巷,慌张道,“世兄,我是从那条道上过来的,曾在这附近小摊逗留看过热闹。麻烦世兄你去小巷里帮我找,我则去附近小摊找找看。”

    卫璩审视阿婙一眼,只当她是丢了勾玉惶惶不安,并未生疑,阔步朝她指的小巷里去。

    顺利支走卫璩后,阿婙顾不得摸一把额上冷汗,手忙脚乱掏出荷包,把里面所有散碎银子倒出来,准备交给红冠帽衙役。

    回头却发现,原本已然逼近她的红冠帽衙役不见了。

    阿婙一愣,攥紧手里的碎银子,下意识摸摸袖中的红柳枝,不敢置信往前走出数步,仍不见红冠帽衙役的踪影。

    是她想岔了,虚惊一场?那些红冠帽衙役原来不是冲她来的?

    阿婙长舒一口气,走近一旁的脂粉摊子,买了盒最好的胭脂,借过老板的铜镜,准备去右侧明亮灯炬下,仔细妆饰自己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脸。

    毕竟等会儿她还要与卫璩相见。

    阿婙随意走出两步,却再次看见了那几名险些吓坏她的红冠帽衙役。

    衙役面前,还站了个轻纱罩面的翠裳少女。

    少女手持荷包,给了领头的衙役一粒拇指大的圆润珍珠。

    虽只一面之缘,但阿婙认得出,那是先前对卫璩求爱不得的楼兰小王女。

    “哐——”胭脂与铜镜摔了一地,阿婙低头,任由铜镜照出自己满面仓皇与癫狂。

    十年了,她好不容易等来重回大雍的机会,绝不能因一着不慎,化为泡影。

    -

    雅涞敏锐回头,没看见人。

    “阿依古丽,怎么了?”领头衙役关切询问。

    “没事,好像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雅涞疑惑道,“但又没发现人。”

    衙役闻言,爽朗大笑,“今日浣花天夜游,城中来了许多外邦国民,他们想一睹阿依古丽的风采,是常事啊!”

    雅涞勉强一笑,没再纠结这事,只反复交代道,“方才那姑娘折了红柳枝的事既已缴过罚金,一定一定不能再说出去了。”

    红冠帽衙役们纷纷应喏,“属下等还要去巡街,先行告退。”

    雅涞点头,目送红冠帽衙役走远后,若有所思在原地站了片刻。

    一个久居楼兰的人,怎会不知写在楼兰《法典》上,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法度。

    ——活树严禁砍伐,砍断树根罚马一匹,折断树枝罚母牛一头。

    若次数叠加太多,缴罚金也不顶事,还要被拉去打板子或蹲大狱。

    楼兰倚靠建国的牢兰海日益干涸,绿洲上草木逐渐萧疏。

    楼兰王遂写了不少保护草木河流的法条,还特地建了一支红冠帽衙役四处巡逻,以严罚督促百姓爱护家园。

    这些,在西域三十六国乃是人尽皆知的事。

    所以,这阿婙究竟是哪里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来晚啦,晚上还有一更

    评论送小红包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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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千年前的楼兰真的有森林保护法,不是我编的,感觉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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