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霞波万里,殿内女子的情绪由声嘶力竭逐渐转为哽咽低泣, 悲凉无助。
卫璩倚矮窗而坐, 从始至终未对阿婙的苦痛挣扎发表一词。随手拿过矮架上白巾,阿婙余光扫见, 下意识去接。
卫璩的胳膊却绕过她, 直接把白巾覆在了乌木案几上的茶水湿渍上。
方才阿婙哭闹得最厉害那阵, 曾激动的以头抢案,撞翻了茶盅。
“世兄要是不愿听这些,我以后不说便是。”阿婙半是恼怒半是难堪, 讪讪收回被晾的手。
“我确实不愿听。”卫璩漫不经心应声,那目却似寒刃,审慎且凌厉。
“我认为, 你我二人的同盟是从昨夜你现身浣花天, 开口便习旧时皇族身份,称我为‘世兄’而非‘表兄’时,便默认结成的。”
“我此行楼兰的目的本就是为带你回大雍,你这般真真假假、悲悲戚戚的试探做派, 大可不必。”
在听闻阿袁大海捞针暗寻阿婙,却被衙役误认为‘搜寻亡妻替身’的登徒浪子,吓坏了那条街上往来的女子这事儿后。
卫璩心生一计,索性顺水推舟, 故意借市井之力,把阿袁浪荡的名声扬遍楼兰城。
让全楼兰城的百姓都知晓,有个中原人, 欲寻一位唇上长了红痣的年轻女子。
‘唇角红痣’这般明显且稀少的特征,千名姑娘里也不定能出一个。况且,寻人的还是中原客。
阿婙被前太子妃牵连逐出雍都时,已经六岁,能记事的年纪。
随那些红毛怪商人进楼兰城后,一听这般具体的传言,立刻敏锐察觉,八成是有人秘密来寻自己了。
阿婙流亡塞外,苟活多年,对重返故土既向往又警惕。
在未确定中原来人是敌是友前,她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在暗处窥探,不敢轻易露面。
直到,她发现卫璩头顶三伏,频繁出现在楼兰街头巷尾。
她在暗中观察了卫璩一个多月,卫璩也风雨无阻的在街上闲逛了一个多月。
直觉告诉她,卫璩是知晓自己藏在暗中的,他这般耐心,许是在向她传递善意……与诚意。
——卫璩寻她,必有所图。
阿婙心中有杆秤,知晓不管卫璩图谋为何,若来者不善,想必早借助楼兰王族势力捉拿自己了,才不会有如此耐心陪她耗。
未曾正式打照面的那一个多月,这对幼时玩伴、今朝故人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阿婙放下戒心,主动现身,便是默契达成。
两人有了同盟意向,才有必要继续谈返回雍都后的盘算。
卫璩昨夜一宿没合眼,面上云淡风轻不显倦色,私心却总在为已定下的取舍郁躁。
阿婙这番拧不清的试探做派,正好撞他枪|口上了。
“我权当你方才失态,是在为这十年流亡宣泄,莫要让我再见第二次。”
“你且理清楚,你若想回雍都后,顺利得到应属自己的一切,便时刻不能忘记一件事——你是当今崇光皇帝与云筒裴氏嫡系的血脉,曾经的羲娥郡主,来日的大雍公主。”
卫璩冷清犀利,声如断玉,“自轻自贱,于你无益。”
素衣少年一本正色训导人的模样,让阿婙蓦然起了几分怔忡。
恍惚间,她好像还是宫中那个众星捧月的羲娥郡主,整个宫中无人会对她说一句重话,唯独姨母家的兄长烦人,每每见面,必定纠正她的‘错误’称呼。
阿婙怅然,叹了口气。
也是,她怎就忘了,眼前这位养了通身朗润气度的少年,幼时便是心如明镜,目下无尘之人。
她这点在俗世打滚学来的弯弯绕绕,何必再拿到他面前惹嫌。
“世兄,我知道你若想踏平前路,未必只有助我重返帝王家、翻开裴氏灭族血案这一个选择。多谢你愿千里跋涉,拉扯我一把。”
阿婙闭闭眼,手指死死攥住那支徘徊花,花刺插|入皮|肉,不觉得疼,反倒催生出万千勇气,“所以,关于我这十年……我需要向你坦诚一些事。”
只要撕开了口子,其实想要出口,也不算太难。
阿婙半垂眼睑,粗简讲述了自己这十年经历。
她面色淡然,手背一鼓一鼓的青筋,出卖了她的故作平静。
“这才是如今的我。”阿婙掩下难堪与不安,苦笑道,“若我回雍都后,无意泄露了过往,皇帝颜面扫地,必定震怒。届时,头一个遭殃的便是带我回雍都的你。万望世兄考虑清楚再决定吧。”
“我说过,自轻自贱,于你无益。”卫璩大有深意,重复片刻前才说过的话。
西域民风开放,其中以往来商贾众多的楼兰犹甚。一个身无长物的女子流落至此,际遇如何,并不难猜。
卫璩早在决定动身来楼兰前,已做过最坏的打算。
阿婙闻言,双唇翕动,悲喜交加,似哭似笑。激动之下,竟红着眼想往卫璩怀里扑。
卫璩迅疾起身,衣袍一甩,果断避开。
阿婙扑了个空,半爬在座毯上,尴尬得头皮发麻,哭脸凝固,一时倒把悲喜冲得淡了。
卫璩见状,佯咳一声,“此事今日揭过,往后不必再提,你安心等待回大雍。”
“不能等了。”阿婙爬起来,若无其事整整摔散的鬓发,目色复杂道,“世兄,我催你尽快离开楼兰,诚然,与我担忧夜长梦多、突生变故有关,但亦与你有关。你可知,我方才面见小王女时,她都与我说了什么?”
卫璩添茶的动作一顿,茶壶归位,盅中水只堪堪注了小半。
少年未发一言,但一举一动已泄露了满心在意。
阿婙觑他一眼,眸底划过一丝精明。下意识选择避重就轻,把自己意图谋害雅涞的心思抹去,单说了雅涞以徘徊花为引,开导自己的事。
“打眼一看,便知她生于浊世净土,长于毫无保留的疼爱。只有如此,才能润养出自骨子里流淌赤诚温暖,对万物怀抱善意的姑娘。”
阿婙轻抚徘徊花绯丽的花瓣,不无欣羡感慨。末了,话锋忽地一转,“可是世兄,我事后左思右想却惊觉,小王女对我的善意里,许是掺杂了其他心思。”
至少,不像昨夜对待那位作陪万老翁的舞姬时,那般纯粹。
卫璩冷睇阿婙,不悦道,“不可能!背后莫议人是非。”
想当初,长舆想顺势在他身上取份人情债,都被雅涞拦了。
那分明是个身不染尘,心若琉璃的小姑娘。
阿婙遭了冷脸,反倒莞尔一笑。
方才她夸雅涞时,卫璩连倒茶水的声音都嫌打搅,竖着耳朵,来者不拒,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收进耳中去。
那时,怎就不见卫璩言辞训诫,莫议他人。
阿婙满眼了然洞明,无奈保证道,“世兄先别急眼,也别急着护人,听我把话说完。我保证,绝非恶念闲话。”
卫璩面无表情,“讲!”
“小王女在开导我之前,曾问过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她问我,世兄在雍都过得好不好。”阿婙认真望向卫璩,“我说她赠予我的善意有因,便是因为这一问。世兄,你可能明白?”
能。
卫璩把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余味苦甘,蔓延肺腑,难以言喻。
雅涞能对阿婙问出这个问题,便证明她已笃定他过得不好了。
她紧接着开导阿婙,与胸怀温良有关,与他更有关。
因为,她想帮他。
她是在替他抚顺阿婙这只刺猬。
免得来日,阿婙的利刺,猝不及防扎到他身上。
昨夜还在一腔赤诚,对他表达爱意的小姑娘,分明早已预料到他会离开。所以,她在暗中替他铺路。
“久留徒添羁绊。”阿婙离开前,留下一句话,“你尚能抽|身一走了之,莫把她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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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重,整个王宫沉寂安眠,唯‘一捧月’内残灯不灭。
雅涞坐在花树间的秋千上,足尖点地,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夜风送来菝蕳花田清冽气味,别添寂寥。
她在等人。
酉时过了,戌时过了。
亥时近半,宫令已来三催四请让她去休息了。
雅涞微抿的唇角几分倔强,摸摸裙摆上繁复绮丽的绣纹,闷不吭声,但也不肯回去。
宫令强拗不过,只得给她披了件外裳,叹气离开。
雅涞余光扫见宫令走远,悄悄把外裳扯下,团了团,扔到花树枝丫上藏好。
“会着凉的。”卫璩终于忍不住,悄无声息现身宫苑。衣袂携风,行到花树,取下外裳递还雅涞。
“你输了!”雅涞接过外裳披再身上,冲卫璩弯眸浅笑。秋千晃荡,把她笑意晃得虚虚散散,并不真实。
她点点下巴,问,“你手里捧的小瓮,是给我的临别赠礼?”
从雅涞开导阿婙起,便已接受了卫璩会离开楼兰的事实。
心中有了铺垫,开口并不显失态难看。
卫璩一袭素色衣袍淡立苑中,泽如湖光,不急不缓倒映月色。
闻言,勉强扯唇。
以雅涞的聪慧,不难猜出他今夜会潜到‘一捧月’来。
就像,他能猜到,雅涞枯坐在苑中,是在等他。
雅涞希望面对面道别,而他认为悄无声息为好。阿婙说得没错,他不该在小姑娘干净明快的世界里,留下一块黯淡印记。
所以,他决定明日一早返回大雍。
两人隔着夜色,无声‘对峙’。
最终,以他妥协现身相见,雅涞的小固执‘获胜’,作为结束。
“这是你在地下暗河捡到的,已冒了芽的胡桐树种子。”卫璩把小瓮都在距秋千几步开外的白玉石桌上。他本来,是准备等雅涞休息后,放在她窗前的。
“种活了几棵?”雅涞跳下秋千,勾头往小瓮里看。
胡桐树苗多以老树根生,种子就算碰巧发了芽,也不见得能活。
当时捡到种子后,两人便听见了焉耆探子的声音。雅涞着急忙慌去找王后,便把种子交托卫璩找宫中花匠侍弄。
“冒芽的只剩一棵,另外几粒没动静的种子也在里面。”卫璩垂眸,一语双关,“抱歉。”
少年人的五官,轮廓分明,有种干净利落的冷冽感。
“不妨事的。”也不知雅涞是否听懂了内涵深意。
只见她拿了把小花锄,就近在菝蕳花田旁,刨松土,把仅剩的那棵树苗与没动静的种子都小心放进去,培土种好。
卫璩开口提醒,“花匠说,这些种子八成不会发芽了。”
雅涞拍土的动作一顿,认真望向他道,“胡桐不是普通的树,它很坚韧,能枝繁叶茂的扎根黄沙大漠。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是西域百姓的‘英雄树’。”
“发芽早晚都没关系;能不能长成巨树参天也没关系;会不会开花结果抽出新树也没关系。”雅涞一本正经拿小花锄往土上轻拍两下,像是在给深埋地下的种子鼓劲儿,“努力生长就好了!”
小姑娘善意又孩子气的言行,一如往常明快。
卫璩眼底一闪而过几丝复杂的欣慰,颔首暗哑道,“用书中所言,此意或可概括——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
“嗳……这样说确实更好。”雅涞拍拍手上的泥土,点点头表示肯定,“著这本书的先人是个明白人。小将军,你回去后记得要多读这本书,行事别太激进,三思而后行。反正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你不可能每次都有在白龙堆被救的好运气。”
原来,她都听懂了。
“是。”菝蕳香气清冽且自带镇定效用,卫璩喉结滚动,扯唇定定道,“我运气极好。”
见过山川、大漠、与最耀目的月亮。
“我明日一早启程返回大雍,不必烦劳相送。”卫璩冲还蹲在花田边的小姑娘长施一礼,一切仿佛重合到了他在白龙堆附近沙穴醒来,冲雅涞行礼道谢,“阿依古丽,保重。”
只是保重,而无任何期盼再逢言语。
雅涞扯扯裙角,在他转身离去前,倏然疼呼一声,叫住他,“你拉我一把再走,我腿麻了。”
卫璩见她秀眉紧蹙,面露疼色,下意识伸了手。
姑娘家小巧柔软的手搭上少年略带薄茧的大掌,牢牢攥住。
卫璩惊觉不对,雅涞已一个借力,猛地起身,裙裾翻飞,趁机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然后攀住他的胳膊,踮脚,嘟着粉嫩嫩的唇状似想偷亲!
“胡闹!”
卫璩毫不犹豫,按住小姑娘的头顶,把人给压了下去。
然后,在雅涞没反应过来之前,一跃上墙,身如流云,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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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有两骑快马自王宫奔出,朝城门疾驰而去。
此时夜半无人,在城中纵马倒是无妨。只不过,滴滴答答的马蹄声有些扰人。
应光寺前白垩塔上。
长亭闻声,闲支塔窗,居高临下目送两骑快马消失在城中,轻哂一声,“走了。”
他转动手中以镂刻技艺打磨一季有余的碧玉发冠,紧接笑道,“出物无瑕,不算辱没这块极品碧玉。”
巧匠雕琢,方不辱玉之无暇。
爱意呵护,方不污月之清澈。
可能损伤天月完美的因素,都被他驱除干净了。
“你这卦,倒是比我算得还准。”昙陀吊儿郎当倚窗戏谑,半点不见在人前的仙风道骨,高深莫测。
“过奖。”长亭假惺惺客套,“你卜卦,倚靠神佛无量。我卜卦,全靠人心向背。”
浣花天当夜,雅涞饿得头晕眼花向卫璩表白的情形让长亭清楚,少女情思,不宜再纵。当断则断,方是上选。
但长亭了解妹妹的执拗,心知劝说效微。
索性直接背后操纵,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弄走卫璩,釜底抽薪。
那夜,他其实比雅涞更先看见阿婙在折柳枝。甚至,还算是他故意引雅涞看见的。
只不过,雅涞的反应是替阿婙善后。而他,则顺势而为,布置出了尽快弄走卫璩的办法。
第一次见阿婙,他亲眼目睹了那姑娘的莫测与矫揉,便猜测是个来历有瑕,八成还不怀好意的。
细查之下,果不其然,可以利用。
他借万老翁之手送给雅涞的信息,仅是阿婙混乱过往里的冰山一角罢了。但却是,针对雅涞心软,最有效的信息。
长亭吃准雅涞知晓阿婙被迫为妓苟活的消息后,会对其耐心开导。
因为,楼兰有太多这般命运的女子了。
西域三十六国,每国都有美貌的楼兰姑娘为王妃。
说得好听是王妃,说得难听便是楼兰安抚各国的礼物。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有位色衰爱弛的外邦王妃,趁着随国主来楼兰机会,跪在楼兰王与王后面前,声泪俱下,请求归国。
那是个烈性的,见楼兰王夫妇踌躇,夫家国主强硬,认定归国无望,索性一头撞死在了王宫主殿,咽气前笑得恣意又哀伤。
当时,那位王妃是笑着离开的。但雅涞,却偷偷哭了好几场。
小小年纪,已隐约懂了什么叫物伤其类。
后来,雅涞一日日大了,因总在街市巷陌玩耍的缘故,更是见过不少普通楼兰女子因楼兰地狭,粮食出息不够,不得不委身来来往往,腰缠万贯的商贾,以求活命。
长亭暗中管理楼兰榷场,自然知道妹妹总是关照那些伶人|妓者,颇多怜惜。
所以,他才敢笃定,雅涞一定会宽慰不幸的阿婙。
按长亭猜测,阿婙那样一身淤泥渴望出头的人,可能会在片刻间会为雅涞的善意感动迷惘。但更多,还是怕久留楼兰,夜长梦多。
阿婙混迹欢场,男女情爱司空见惯。肯定会想方设法,对症下药劝卫璩尽快离开。
结果,不出所料。
昙陀大师听过长亭周密的布置,不由摇头叹道,“分明可以直言送客,何至如此大费周章,惹一身混杂尘埃。看来,你这多年佛偈诵读,到底是过口不过心。”
“说句不怕师父你动棍棒的话。”长亭莞尔大笑,广袖迎风招展,傲然不羁,洒脱狂放似要乘风归去,“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上了个夹子,把心态上崩了,所以没更,抱歉各位T^T
这本写得太难了,一直追更的读者应该知道,开文前期我就很不自信,曾停更修文。
没别的原因,就感觉自己很菜,根本写不出想要的故事,我会尽力调整,尽力更新的。
再次道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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