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六月,正值三伏,骄阳胜火。
雍朝皇宫,明池旁。
了望亭内,宫人轻手轻脚换上几座小山似的如意云纹冰鉴;亭外,身姿灵巧的小内侍在持网捕鸣蝉;巡守卫队经过时,都不由屏息按住腰间符牌,唯恐其与甲胄相击,弄出声响。
一切都是静的,唯恐打扰了当朝权势最盛的二人——崇光帝与大司马大将军卫侯的临窗垂钓闲趣。
一袭广袖袍服,须发花白的崇光帝半倚胡榻,见青竹鱼竿晃动,也不用内侍帮忙,自个儿扯上一条两指大的花鲤鱼,扔在浸水的鱼篓子里。
鱼儿乍然被困,不甘挣扎,水花与鱼篓碰撞,竟似金玉相击之声。
于一片沉静之中,分外惹耳。
崇光帝饶有兴致瞧上几眼,笑对边上的卫侯道,“这西域楼兰王倒是心思巧,知晓朕爱野钓,便在今年的贡品中额外加献一只青玉篓。卫卿你看,这篓子浸在池水中,碧莹莹的,全然能以假乱真充作竹篾篓,倒与这支陪了朕数十年的青竹竿极为匹配。”
卫侯与崇光帝同是知天命的年岁,形貌却比崇光帝年轻许多。
毕竟是当年颠倒雍都无数少女的儒将,如今褪去青涩,多了沉稳,依旧出色。
若非其右眼至耳根,有道旧疤,无声记录下了这位大雍第一猛将多年沙场风霜,威震四方的痕迹。单观其气度,倒更像讲经论道的博士祭酒。
“西域楼兰虽产玉,但地僻而巧匠稀缺。”卫侯淡淡抿了口茶,不偏不倚道,“楼兰王能舍这般大的玉块,额外为皇上打造这只精巧贵重的青玉篓献上,想来是知晓我大雍与匈奴,孰轻孰重的。”
当今天下之势,以长城内外为界,勉强能笼统称之为三分。
大雍,匈奴,西域。
其中实力最强者,为如今坐拥偌大中原的是大雍朝。
大雍实力强盛,兵强马壮,常年派兵镇守边塞,逐匈奴,定西域,有一统长城内外的野心。
次之为北方匈奴。
匈奴人常年游牧塞北草原,物乏贫苦,但族人凶悍彪炳,时有侵扰西域及中原之举。
最弱为西域。
西域位于黄沙大漠,共有三十六个城邦小国组成。
楼兰建国于东西两方商贸要道上,富庶繁华,乃是西域三十六国之首。
但世间之事,泰半都是福祸相依。楼兰得利于地处位置,也困于地处位置。
不管是匈奴想攻中原大雍,还是大雍想平匈奴,都得自楼兰取道。
楼兰势弱,夹在两个强国之间,作为两国互相制衡的关键点,实在难安。
是以,楼兰为求自保,每年都会派使者向大雍与匈奴进贡珍宝无数。
楼兰王是个仔细人,本着两不得罪的心思,每岁给双方献上的珍品都是等量的。如今却思忖雍朝崇光帝喜好,多献上一只青玉篓,可见其态度偏向。
“呵——”崇光帝哼笑一声,“卫卿在战场上用兵如神,但于这朝堂之事上终究是马虎。你替朕戍边多年,难不成还不清楚楼兰王那柔仁均衡,两不开罪的软泥性子?他突然投朕所好献上青玉篓,八成是怕朕怪罪他先前曾接待过匈奴使臣。”
卫侯微微抬眸,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臣近来一直在京中修养,军中之事皆是直接呈报御案的,倒不知楼兰王竟见过匈奴使团。可是匈奴有意联合楼兰侵扰我大雍边界?”
崇光帝闻言,面上笑意更深几分。
卫侯出身累世传家,声名赫赫的亓山卫氏。曾数伐匈奴,攻伐勇猛,谋略得当,乃是将帅之才,素有‘战神’之名。
他任大司马大将军,掌权戍守塞上这二十年,匈奴威风丧胆,雍朝国泰民安。
国中有如此不世出的人才,于君王来说,幸,也不幸。
鞠躬尽瘁与功高震主,从来只在一线之间。
崇光帝先前费了好一番周章,才把卫侯留在雍都‘养病’。
君臣相交几十年,彼此都清楚崇光帝此举意在夺权,并切断卫侯与塞上大军的联系。
卫侯说自己不知楼兰王接见匈奴使者一事,言下之意,便是近来不曾与是塞上军中通过消息。
崇光帝自然不会全信卫侯所言,认定他真的老老实实呆在京中做一富贵闲人,再无掌权塞上三十万大军的心思。他高兴的是卫侯如此知情识趣,恭顺臣服。
他生平,最恨狂悖之人。
“塞上少了卫卿你坐镇,匈奴人自是蠢蠢欲动的。如今已值六月,那些蛮夷,八成是想趁秋冬到来之前,打入我大雍边境抢掠些过冬财物。”
崇光帝面露讥嘲,尔后话锋一转,“卫卿不必忧心,暂替你掌军的明将军也算有几分本事。匈奴人密会楼兰王的消息便是他的人探听到的,自然,他也做好了戍卫安排。”
“皇上勿怪,明将军是皇上钦点,臣自然信得过皇上的眼力。”卫侯轻轻摇头,叹息道,“有些话说出来不怕皇上怪罪笑话,臣泰半是真的老了。如今听闻塞上战事将起,竟一不想披甲,二不想黎民,心头忧虑的头一桩事,竟是犬子阿璩的安危。”
卫侯长子名唤卫璩,年十七。虽出身将门,但自幼羸弱,文武平庸。
怎奈何这卫小将军有颗承袭父志的决心,曾数度想随父从军。
卫侯自然不同意病恹恹的儿子去塞上,遂折中打发他去气候湿暖的南越之地。说是从军,实则修养。
可如今,卫璩因他与崇光帝的博弈,阴差阳错,终究是被送去了塞上。还是没有他坐镇,虎狼环视的塞上。
“阿璩。”崇光帝念叨一遍卫璩的名字,几分玩笑道,“犀璩为镇。你当年替他取名时,难不成未想过今日他会承袭父志,戍守边关?”
“自然想过。”卫侯虽生得儒雅,但言辞间却不乏行伍之人的坦率,“将门虎子,这话听着便神气。可阿璩他体弱……”
卫侯面色凝重,忽然起身行礼请命,“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求朕召回阿璩?”崇光帝眼中闪过精光,顺手提起青玉篓,篓中几尾鱼儿猝然离了水,疯狂摆动,撞得青玉篓叮当作响。
“卫卿且看,这鱼离了水,尚知摆尾挣扎自救,况且是出身将门的阿璩。去一趟塞上而已,不妨事的。你要相信明将军,他定能护住塞上安宁,保全阿璩。”
崇光帝意味深长道,“况且,朕听送阿璩去塞上的使者回禀,说阿璩如今身子已经大好了。既是将门儿郎,岂能把他困在笼子里。朕与卫卿都为人父,自知卫卿你拳拳爱子之心。索性,就由得朕来当这个恶人。”
崇光帝说着,拿青玉篓往靠明池的亭壁上狠力一磕,青玉篓应声碎裂,里面鱼儿和着碎玉,一同掉回偌大一面明池水中。
卫侯目光触及那尾被碎玉划掉鳞片的花鲤时,明显一缩。
再抬头时,面上和气散尽,眉目藏刀,真是应了那句将军气盖苍梧云。
崇光帝还捏着半只未碎的青玉篓,君臣两四目相望,对峙之势倏起。
最终,这番沉默由崇光帝打破。
崇光帝把破篓子扔到湖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抬手一拍卫侯的肩,两颊肉半聚在一起,不轻不重笑开。
“等阿璩平安归来,朕也该立下太子了,到时候朕便给他封赏个一官半职,让他在太子面前行走。这历朝历代的江山,可离不开你们亓山卫氏辅佐。”
亓山卫氏,累世传家数百年。自殷商时期便存于世,颇有声名。
当初周公制礼时,卫氏先祖随之左右,共创了个“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的礼乐盛世。
后周室式微,诸侯争雄,礼崩乐坏。
再后来,秦王扫六合,建立秦王朝,大兴勇武之道,不理礼乐。
再到现在取秦主天下的大雍,承秦制,仍是礼乐不闻。
亓山卫氏辅制的“礼”已在世间断了传承,但亓山卫氏本族的根脉以及对‘礼’的拥护,却从未断过。
无论朝代更迭,世道变迁。亓山卫氏之后或为政,或为将,或研神农,或通奇巧,有高峰鼎盛,亦有低谷沉寂,却始终犹如屹立不倒的亓山,未曾绝过。
家传渊源,累世贵重,给亓山卫氏镀上神光,拱上神坛。
天下人可不通天子宗庙,但定知亓山卫氏之襄辅盛名。
常言道,不得亓山卫氏心愿辅佐,怎堪称国。
可哪个国,又是真喜这般占尽世间名望的世族屹立在旁,分走皇权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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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塞外西域,黄沙大漠。
险些引发君臣争端的小将军卫璩,身披一袭银白甲胄,手持太阿剑,行尸走肉般,靠毅力独自在旋风刚过的黄沙天里艰难向西而行。
许是他记错方向了,走了三天两夜,身后依旧是那片世人又惧又怕,称之为‘埋骨坑’的白龙堆土台群。
卫璩口干舌燥,腹中空空,一个不慎便摔在了沙堆里。他没有力气再起身了,勉强侧过头,用不舒服的姿势眺望漫漫黄沙中唯一一抹亮色——白龙堆。
白龙堆这名字也不知是谁取的,显然是极应景的。
千里黄沙之间,突兀耸立一片以砂砾、石膏泥和盐碱构成的土台。其整体色呈灰白,炽阳倾城而下时,会反射簇簇银光,似鳞甲般。
远眺而去,犹如无数白龙游弋于沙海,白色脊背在波浪中隐现沉浮,首尾相衔,无边无际,气势非凡。
卫璩暗忖,若运气好,他可能会被阿袁与商队经过时,‘无意’捡到,然后顺理成章带去西域楼兰城。
若运气坏,那此处,便是他的埋骨坑。
其实也不是太坏,他喜素白之色,死在气势非凡的白龙堆里,总比让旋风卷走晾成黑不溜秋的人干强。
从霞光初褪到星子眨眼,卫璩脑子越来越混沌,眼皮如有千斤重,撕都撕不开。
他想挣扎醒来,意识却逐渐背离他,誓要与无边黑暗共沉沦。
“铃铃铃——”耳边似有驼铃响动,卫璩感觉腰部被什么东西大力拱了一下,强行给他翻了个身。
然后,是一串踩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原来不是精怪呀!”少女清脆的声音,说不清是带着失望还是安心。
她可能把身着银光甲胄他误会成白龙成精了。
真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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