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涞并未开口便道要求,反而托腮问起,“卫小将军,你可知在这无垠沙海中,白龙堆这一片区域,为何能独独闻名世间?”
自然知晓。
卫璩想起被困顿于白龙堆中那几日的艰难甚至绝望,言简意赅道,“因其广袤瑰丽,更因畏之凶险诡异。”
白龙堆位处西域沙漠,是中原与西域往来的必经之道。
无数客商经由此地,把关内的布帛丝绢、器皿茶叶等远销西域三十六国甚至波斯、身毒等地。又从西方各国贩来玻璃制品、宝石、马匹等带回关内贸易。
听起来,此处乃是商贸之路,金钱之路。
但实则是,此处位于沙海深处,途经此地的商旅给养与水已用去大半。春秋冬时节,大漠尚有温存时,行人勉力可以忍耐;
可炎热时节,长日灼人,天气恶劣,若再运气不好遇上连天沙暴,人便会被困其中。且此地地势特殊,经常生出诡异幻境,行人一旦着了道,结局无外乎是渴死与饿死。
自关内通往西域的商道开辟后,白龙堆不知埋了多少人干白骨。
稍微有点经验的客商,都绝不会选在炎热的六至八月途经此地,免得枉送性命。
如今,正是六月。
卫璩虽配合答了雅涞的问题,但仍旧不明所以,温声问道,“不知女公子言下之意?”
明明在谈报恩之事,为何又扯到白龙堆去了。
“说了别叫我女公子,不好听。”雅涞随口抱怨一句,又弯着眼角抖擞道,“小将军既然清楚白龙堆的情况,想必亦是清楚,如今暑季,我们暂且无法保证能平安送你穿过白龙堆回到玉门关。所以,只得委屈你先随我们回楼兰住一段时日,等天气转凉再议归程。”
回楼兰。
卫璩眼神极快的闪了一下,颔首。
他自然知晓炎夏的白龙堆不可随意穿越,否则何必选在此时动身。
“这章程确实最为妥当,我随女……你回楼兰,然后?”
“然后嘛。”见他应承,雅涞就跟街上兜售的小贩似的,忙不迭掰着手指许诺了一大堆好处,分外热忱道。
“我们会好吃好喝招待你;如果你需要,还可以给你娶一个漂亮的楼兰姑娘;并赠你金银无数。等夏季过了,便立刻派最好的向导将你安全送回玉门关。但是,届时,我们能不能用你当……当……”
雅涞话卡在一半,那双灵动的眼眸染上心虚的痕迹。
卫璩见利落坦率的小姑娘忽然吞吞吐吐,心中防备她提过分要求之外,亦带了几分好奇,“当什么?”
“当礼物!”洞外传来一道敞亮的回答,显然是个急性子,受不了雅涞支支吾吾。
卫璩暗忖,这大概便是雅涞口中那位三哥长三了。
片刻之后,果然见一个面庞丰润似圆盘的少年人端着一碗沙米粥跑进来,径直递到他手中。
长三并往雅涞身边一坐,着了同色绿裳的兄妹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插在沙漠里的两棵葱。
在卫璩疑惑的目光中,长三倒豆子一般,解释了让他‘当礼物’的因由。
“楼兰岁岁搜罗奇珍上贡大雍,如今国中纵仍繁荣,但奇珍已是难寻。今年的贡品里,有只马头大小,几乎能以假乱真的青玉篾篓。那是我二哥雕毁许多上好玉璧,花费三年功夫,险些熬坏双眼才做出来的。”
提起这事,长三便有些闷闷的,“我二哥没有许多个三年,也没有许多双眼睛。”
卫璩眉梢一动,为兄妹两所求讶异片刻,神思转换间,顿时了然,“在下明白了,返回大雍后,定上表为楼兰陈情。”
兄妹两所谓用他“当礼物”不过是个说法罢了。
实则,是希望他能配合他们,多多为楼兰美言几句。
以便楼兰借救了身份尊贵且特殊的“卫侯长子”一事,讨好大雍,缓和国中岁贡艰难。
似楼兰这般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岁贡绝对是顶天大事。
从前,就曾有西域小国因拿不出岁贡,被大雍冠以不敬之名,铁骑横扫,从而灭国。
听闻卫璩答得爽快,兄妹对视一眼,俱是喜笑颜开,纯粹真挚,异口同声道,“多谢你,小将军!”
“应当的。”卫璩略勾了唇角,盯着那碗热气滚滚的粥,平和道,“那二位可否透露,为何如此操心楼兰?”
“楼兰王是我们的阿爹。”
这个答案说在意料之中,好似又在意料之外。
普通小民何须忧虑这般国之存覆的大事。
只是,楼兰王的一双小儿女在这个时节莫名出现在沙漠深处的白龙堆附近,还捡到了他,当真是‘碰巧’?
不过,反正他的目的地也是楼兰。
若他因此番‘意外’,顺理成章随这对小兄妹去楼兰住一段时日,其中真真假假,肯定远比他先前的布置要自然,也更经得住崇光帝细查。
卫璩不动声色,打算以不变应万变,左右,这对楼兰兄妹对他有所求,便不敢随意动他。
卫璩重新施了一礼,略含歉意道,“在下方才不知王子与公主的身份,轻怠了。”
“说了让你不要总是多礼,以免弄崩伤口。”雅涞皱皱鼻子,不满叮嘱道。
长三跟着点头,“小将军在沙漠中挣扎了数日,身子还未恢复,喝了粥早些歇息吧。此处离白龙堆甚近,不算安全,我们明日要早些赶路离开。”
早已夜深,几人说罢几句,长三便拉着雅涞出沙穴守夜去了。
其实以往在沙漠中行走,雅涞与长三都是轮流倒班守夜。
但今日因为有伤在身的卫璩占了兄妹两唯一一套毡垫毡毯,兄妹两只剩下一条平时供守夜御寒的皮裘。
沙漠夜里凉,单睡沙漠上肯定会感染风寒,所以兄妹两索性一同去外面守夜,挤在皮裘里,借篝火取暖。
雅涞在沙穴里本已涌起几分困意,可一钻出洞穴,便被扑面而来的夜风吹了个头脑清醒,索性让长三先靠着自己眯一会儿。
长三应了一声“好”后,转眼便鼾声震天。
雅涞堵着耳朵,借由冷月清辉,远目打量沙海。
哪怕此时它已卸下灼热狠辣,归入雄浑静穆,可依旧爱憎分明。
——沙丘轮廓分明,丘脊流畅清晰,迎风沙坡似水,背风流沙如泻。
若它存心要颠倒天地,应该会强势到不容反抗吧。
雅涞掩在面纱下稚嫩小脸垮下来。
默默从随身的防水皮套子里,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羊皮卷舆图。
若有沙漠识途的老向导在当场,定能一眼认出雅涞这张描画细致的羊皮卷——正是楼兰附近所有沙海地势。
雅涞鼓着双颊吹了口气,这方羊皮卷上,不仅凝聚着她四年的心血,更记录着长三数次陪她深入楼兰附近所有沙海的艰辛危险。
今次,她为了寻到一直追逐的答案,都不惜铤而走险带长三走到白龙堆附近来了,依旧是一无所获。
雅涞把手里这张‘废物’愤愤扔在沙中,捧着脑袋无声尖叫片刻,又拿小拳头狠狠锤了羊皮卷几下,半响才重新把羊皮卷装进防水皮套里。
还不忘在呼呼大睡的长三衣袖上,蹭干净手背的黄沙,这才觉得心里那口气顺了一点点。
雅涞只顾发泄,忘记给篝火堆添柴薪,等她回神时,火堆只剩下几缕黑烟。
需要重新点火了,但雅涞自己的火折子留给了沙穴中的卫璩。
雅涞本想找长三身上的火折子,谁知他睡得跟猪一般沉,把个火折子压在怀里。雅涞费了老鼻子劲儿也没能扯出来,气得轻踹他两脚,把整个皮裘往他身上一裹,起身往沙穴中去。
雅涞借由月光引路,蹑手蹑脚进入穴中,唯恐饶了伤患卫璩休息。
谁知,伤患正面朝穴口而坐,目色清明,身影半现半隐于月光间,一副深夜不成眠的寂寥沉静模样。
四目对忘,雅涞有几分讶异,卫璩倒是一派平静,甚至还温和的冲雅涞颔首肆意。
他早已听到雅涞的脚步声。
“我来拿火折子,你可是伤口疼得睡不着?”雅涞顺手替他点亮油灯,俊秀少年孑然的影子落在雅涞脚下。
“躺了许久有些累,想小坐片刻。”卫璩又道,“伤口已经不疼了,二位给我敷的药甚有奇效,多谢费心。”
雅涞顿了顿,目不转睛盯着那团孤零零的黑影,忽然蹲在卫璩面前,“决定捡你的时候,我们未曾想过你会是谁。我甚至觉得你穿那身甲胄像极了白龙精怪,还让白骆驼去拱了你一下,确认死活。
卫璩缓缓抬眼,清明双眸映出小姑娘的愧意与无奈。
雅涞攥紧火折子,耷拉小脑袋,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但发现你的身份后,我们选择了施恩图报。所以,这份做过交易的善心,你不要惦记了,也莫再言谢。对不起。”
雅涞的歉意出现在卫璩意料之外,不甚明亮的油灯,恍似不经意间照亮了一颗柔软真诚的心。
卫璩唇角笑弧一勾,驱散月光洒遍周身的孤傲落寞。
“前人言,‘知恩图报非君子,知恩不报是小人。’细想起来,这话难免有几分矛盾,对对错错全由前人占了理去。时下人左右都逃不开这套言论束缚,凭心行事,又有何不可?况且,公主所求,大义当头,非自利其身。”
“唔……听起来好像我们扯平了,那这事儿就不提了。”雅涞被这番长篇大论的大道理说服了,脑袋一昂,精神机灵的模样像只骄傲小孔雀,发表高见,“不过,这些先人可真是霸道又不讲道理,像和稀泥的。”
卫璩笔挺如修竹的脊背微微一震,溢出一声浅笑,于静寂黑夜中,别样清晰。
雅涞斜觑他,莫名觉得他在嘲笑自己,双眸闪过一丝狡黠,忽然神秘兮兮道,“你不睡觉,其实是因为害怕吧。”
想当初她第一次入沙漠,独自住在沙穴中,吓得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一下,总觉得每一块坑洼的沙壁上,都隐匿着一只吃人怪物。最后还是长三挪到洞口一边守夜,一边与她说话,她才勉强眯了一会儿。
卫璩听了雅涞的念叨,啼笑皆非,正欲含蓄告知小姑娘,凡为男子,顶天立地,修身自持,气正清明,不惧鬼神。
倏见小姑娘玉手后绕,覆首轻纱如绿水横波般,轻泻而下。
卫璩不经意一瞥,又飞快半敛眼睑。
——不敢让这恍似误入人间的惊鸿鸟儿,看穿世俗人的肤浅与狼狈。
小姑娘原本覆首的面纱散成一圈柔漪的波弧,和着蟾光随意落于肩上,更衬绀发浓于沐,肌肤犹胜雪,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虽是年少,面容已灼艳似名花姝丽,不可方物,神仙妃子莫过如此。
偏她还似美而不自知,歪头莞尔一笑,浅褐的狐狸眼中,似忽然绽开了一团热烈的火焰,“把手给我。”
卫璩够克制,也善掩藏。
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被他藏得不余痕迹。
可听见雅涞的示意后,他还是鬼使神差般伸了手。
“给你。”雅涞从束发的纯银铃铛小桐花冠上,摸索摘下一颗精致小巧的银铃儿,放在卫璩掌中,笑眯眯交代,“你若害怕,可以晃响它。”
两人靠得太近,卫璩恍惚还能闻到小姑娘指尖浅淡但清冽的菝蕑香。
他不动声色的把身子往后仰避几分,手却尴尬僵在原处,为难道,“多谢,但私取女子随身之物不……”
卫璩剩下一句“不妥当”还未出口,雅涞已忽然起身朝洞口跑去,裙角留下一个欢跃的弧度。
卫璩手捧小银铃呆在原处,过了初时的不明所以,眉梢忽然往上扬了两分。
——果真是个小姑娘,纵然敏锐,不落天真。
卫璩正欲出去看看,忽又听闻穴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轻快脚步。
雅涞去而复返,见卫璩还傻愣愣的举着银铃儿,小鼻子不解的皱皱,“你木头变的呀……算啦,你把另外一只手伸出来吧,再给你个好东西。”
含嗔带俏的少女,容色越发显得招摇逼人。
卫璩喉结微动,耳廓一阵滚烫,目光一直有意无意落在别处。闻言只淡淡“唔”了声,想了想,还是配合摊开空余手掌。
他隐约觉得,雅涞心中还是没有过了‘利用他’那个结,所以想方设法让他在茫茫大漠深夜中好受一些。
暂且顺一下小姑娘翻涌的善意也无妨,等明日再还给她就是了。
在卫璩猜测自己将要获赠第二件会叮当响的“护身符”时,掌中却传来一阵湿漉漉毛刺刺的触感。
雅涞略带不舍,把自己从波斯商人手里得来的新鲜玩意儿放于他掌心,丢下一句,“你若依然害怕,便把它吃了吧,以形补形。”
再次洒脱转身离开。
卫璩凭借这几年在南越的历练,一眼便看穿了手里这玩意儿的真身。
一枚海胆。
“……”
低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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