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商队由东到西往返在沙漠中往返了数十年,经验丰富,脚程快。正好雅涞他们也想尽早返回楼兰,双方算是不谋而合了。
半月之后,商队在沙漠中遇见了第一个外人。
那是一个肩扛长杆,赶了一大群牛羊的放牧人。
放牧人一边驱赶小羊别掉队,一边随口引吭高歌,唱些古老悠长的楼兰长调。
有经验的伙计与护卫侧耳听着牧羊人粗嘎淳朴的歌声,犹如聆听天籁。一扫在沙漠折腾多日的焉耷疲累,面露欢欣,扯开干涩晦重的嗓子,没曲没调的应和着牧羊人的歌声,一派激昂自然。
卫璩略一思索,问走在边上的长三,“快到楼兰了?”
早听闻楼兰建国于沙漠最大的牢兰海绿洲,卫璩猜测,这偶遇的牧羊人,八成是要去牢兰海绿洲放牧。
“最多还有两日路程。”长三乐滋滋的,随手指了指数量庞大的牛羊群,“阿爹前几年下的令,牢兰海绿洲不许再随意私牧,违者重罚。牧人如今都爱到楼兰附近的几处小绿洲牧马放羊,喏——差不多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
“原来如此。”卫璩颔首。
商队提心吊胆在戈壁沙漠中穿行了两个多月,目之所及,沙海灼日,旋风怒爆,苍茫绝望,死生难料。
如今,总算将要走出这片被世人称之为‘畏途’的沙海,重逢世间,苦后品甘,如获新生,自是喜不自胜。
不止随行的年轻伙计护卫兴奋笑闹,连万老翁这位积年累月走商道的老人,亦是喜笑颜开。大手一挥,鼓励商队加把劲儿,今日行到前方的小绿洲便可早些驻扎修整,不用赶路到明月挂枝头。
商队上下一片喜气,一改平日的死气沉沉,说说笑笑,天将将擦黑,便见到前方有弯小湖泊静静躺在沙湾中。
伴着无数雀跃欢呼,连焉耷的骆驼都高兴的呼噜了两声。商队上百号人,疯了一样往湖泊边扎,斯文一些的还知道捧了水汪嘴里灌,如阿袁那般的粗狂汉子,鸭子捉鱼似的,直接把脑袋猛扎进了水中。
万老翁一把老骨头了,自然比不过年轻人的腿脚伶俐,落在后面,边甩开腿脚快步往湖泊走,边笑骂道,“这群没出息的后生,不过是喝了大半个月沙窝子水,瞧这癫狂劲儿,我还当他们是在城头晾了半个月没给水喝。”
抢水的人实在太多。
雅涞兄妹生在楼兰,深知沙漠商队的艰难,便没凑这个热闹,反正湖泊在哪里又不会长腿跑掉。卫璩稳重固礼,自然也不会做这般冒冒失失的事。
所以,三人手牵骆驼,索性陪万老翁一块走。
长三耿直,听了万老翁口不对心的笑骂,当即不满揶揄道,“行了,万老翁,你这唇蜕皮了,牙也掉了,嘴还这般硬,不怕讨嫌么?那沙窝子水喝下去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你心里没数?”
炎夏天横穿沙漠行商,本就是要钱不要命的主意。
饶是万老翁经验丰富,出玉门关进沙漠前,特地在玉门关榷场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多贩出了几车绸缎,然后用空车来运水,但水依然不够喝。
遇见雅涞三人时,商队的水瓮水囊只剩下浅浅一层。
雅涞熟悉沙漠地形,本想带商队绕一段路,去八十里开外的小绿洲取水。
万老翁没同意,觉得绕路八十里,若运气不好再遇见不能赶路的风沙天,一来一回起码耽误十多日功夫。在沙漠里,多待一刻,便多一分被风沙吞噬危险。
但人在沙漠中缺水也是个死。
好在常年行走沙漠的人都知道一个取水的土法子。
——顺着梭梭草与沙柳等植物的根茎往下深挖,在湿沙底下,多半会得到一些咸水。
咸水自然不能直接喝,得经过曝晒、过滤、沉淀好几道周转,才能祛除咸味,变成人能喝的淡水。
不过,这水到底是沙窝子里挖出来的,哪怕用心处理过,也泛着一股说不出的土腥臭气。
雅涞三人当初说好与商队同行的,商队不愿去取水,他们三人也不好独自脱队。自己水囊见底后,便只能勉强跟着商队喝了半个月的沙窝子水。
长三与雅涞第一次喝过沙窝子水后,恶心得大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小兄妹两毕竟是从小长在金玉窝里的,就算曾多次私进沙漠,也没受过这份罪。
最后,还是闻了味道清冽的干菝蕳草叶与留兰香叶做成的荷包,才慢慢恢复几分。
之后,雅涞索性把自己的荷包拆了,每日背着双手,掐着准点儿,喜滋滋地往商队的水瓮扔一小撮干叶。
菝蕳与留兰香的干叶其实并不能完全压下水中异味,聊胜于无罢了。雅涞此举,更像是小姑娘闲得发慌,特地在枯燥的旅途中给自己找点事做。
长三与雅涞如今听见沙窝子水几个字,便觉口舌味臭,意见大得很。
更何况万老翁还如此口不对心,说的是‘风凉话’!
长三悄悄对雅涞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兄妹两默契把骆驼缰绳一甩,一人架万老翁一条胳膊,把人叉起来,一阵风似的往湖泊边跑。
万老翁吓出尖叫,哭笑不得的嚷嚷讨饶,“使不得使不得,三王子,阿依古丽,我这把老骨头快被颠散架了!”
雅涞嗓音清脆,一本正经哼笑,“让你装相!”
长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坏心眼儿重复,“让你装相!”
毕竟是敢在槐序六月横穿沙漠的老叟,虽已年迈,但中气十足,不像要颠散架的样子,倒像三个顽童聚在一起玩闹。
湖泊边忙喝水的商队众人见了雅涞三人形状,顿时发出畅意哄笑,一派热闹。
卫璩同样忍俊不禁,顺手把兄妹两扔掉的骆驼都牵上。
清风送来三人嬉闹的声音,已被众人哄笑掩去大半。
卫璩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见万老翁认命的把双腿屈了起来,任由兄妹两叉着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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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清风笑语点亮天上星月,笼下来的沙漠黑夜也不再死寂漫长。
吃过夜食,长途跋涉终日的商队众人笑闹够了,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体浸入湖水滋养过的清甜梦乡。
月牙似的湖弯再次归于平静。
卫璩了无睡意,见睡得四仰八叉的长三水囊半瘪,索性取过,准备去帮他装满水。免得明日上路前,长三急手急脚的。
左右是睡不着,卫璩便多绕了一截路,到扎营的湖弯对面取水。
不曾想,此处已被一人一畜先占了。
一袭鲜亮水绿的楼兰裙裳小姑娘坐在蓬松的芨芨草堆里,手肘撑在膝上,支着脸蛋儿,大眼一眨不眨的看白骆驼啃干草料,偶尔见白骆驼吃得慢了,就从小木桶里抓一把混了盐巴的豆饼丢过去加餐。
骆驼喜食盐碱重的东西,闻到味了,低头又是一顿猛啃。
卫璩刻意放重脚步走过去。
雅涞抬头见是他,焉巴巴的打了声招呼。
低垂的小脑袋上,桐花小银铃发冠也无精打采的半歪着,明显感觉出小姑娘有心事,不复傍晚捉弄万老翁时的欢喜无忧。
卫璩灌满水,余光见装盐巴与豆饼的小木桶已经空了,索性一并拿过来,装了半桶,放在正嚼干草的白骆驼面前。
顺理成章的开口,“它长得如此高大,这些草料可能果腹?我再去取些来?”
“唔……不用了。”雅涞摸摸白骆驼的头,慢吞吞道,“它更喜欢白刺、沙蒿这种带刺带毛的食物。现在只是勉强填饱肚子,等进了沙漠,它自己会再去找吃的。”
进沙漠。
卫璩敏锐抓住关键,问道,“它不随你回楼兰?”
这段日子下来,卫璩大概也清楚了雅涞这峰皮毛雪白的骆驼来历。
传闻中,沙漠中的白骆驼单峰身巨,乃天地孕育而生,是天神为迷路旅人指引方向使者,真正的沙漠灵物。
但雅涞这匹骆驼,除了皮毛纯白柔软,体型略大外,其余皆与普通双峰棕毛骆驼无异。
按常识推测,雅涞这匹白骆驼多半出自天下间,唯一一个产白骆驼的地方——匈奴。
白骆驼约莫是无意在茫茫大漠中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从此只能四处乱窜当匹野骆驼。
雅涞十岁那年,随族亲去坐落在沙漠中的楼兰圣地祭拜时,遇见了瘦巴巴的白骆驼,并给了它一些混盐巴的豆饼。
就此,一人一畜算是结下缘分。
后来,雅涞每次入沙漠都会遇见它可怜兮兮的,巴巴来讨盐巴豆饼,并充作雅涞坐骑。
再后来,越发熟悉后,它还会时不时随雅涞去楼兰住一段日子。
“这次就不带它回去了。”雅涞叹了口气,皱着小脸道,“我做错了事,回去肯定会被阿爹阿娘责罚后,再关起来。若是把它带回去,它八成会被我连坐,一并关起来,阿爹阿娘一向都不喜欢它。”
卫璩听着小姑娘的略显幼稚的烦恼,莫名生出几分莞尔,忍笑道,“因为你带三王子私入沙漠?”
最初卫璩还不信这小兄妹两是无意走到沙漠腹地白龙堆附近去的,疑心他二人或许是有备而来,只是面上装得天真。
但最近,总听兄妹两打闹间,长三用告状威胁雅涞,说雅涞故意带他去危险的白龙堆。他要回去告诉楼兰王夫妇,让楼兰王夫妇打断雅涞的腿。
听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卫璩那几分疑心,竟也在兄妹两的笑闹间消散得差不多了。
“对。”雅涞点点脑袋,头顶的桐花小银铃发冠晃悠一下,歪得更厉害了。
她应该是察觉到了,伸手去扶,半天没扶正,气得破罐子破摔,一把把小花冠薅了下来扔在边上,泄气道,“还不止一次。”
卫璩捡起滚到身边的小花冠,打量两眼,却没直接递还雅涞。
而是自袖袋里掏出那枚雅涞给他的那枚小银铃,借着月光,仔细把小银铃装回小花冠上去。
他早想把这小银铃送还雅涞,毕竟是姑娘家的私物。只是近来一直与商队吃住行在一起,人多眼杂,没找到机会。
楼兰风气开化,雅涞年纪又小,可能不太懂男女间的避讳,但他懂,便不能如此。
“物归原主。”卫璩把小花冠托到雅涞身边放好,见小姑娘愁得眉头直打结,怔了怔,原本到嘴边话,自然而然变成,“还有,或许我可以替你求情。”
他其实是想问雅涞,为何要几次三番拉长三去沙漠里。
这个时节的沙漠,全是烈日与黄沙,稍不留神便能把命搭上,能有什么好玩的。
“真的?”雅涞双眸灼灼,泛着劫后余生的惊喜,亮似繁星,映得她眼中那少年眉目清越无双。
但很快,这抹亮色又黯淡了下去。
雅涞揪揪自己的小辫子,吐出口浊气,认命道,“还是算了吧。小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但我阿爹说过,任何决定都该有人承担后果。”
“阿爹阿娘一向心疼我,从小到大,他们罚我,多半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事,而是希望我自错事中吃牢教训,莫要再犯。以免来日错上加错,稀里糊涂背上我承担不起的后果。”
雅涞与长三打闹间,虽嘴上从来不认输。但打心眼里,她也知道自己这次稀里糊涂把长三带到白龙堆附近去,已是犯下大错。若不吃点狠教训,将来错上加错,岂不是要把长三折腾到英年早逝。
这可不行,长三还没讨媳妇呢!
卫璩万万没想到,总是孩子气的雅涞的会说出这番话,修眉一挑,毫不吝啬的含笑夸赞,“你很懂事,也很有担当。”
“不是我懂事,是我阿爹阿娘懂事又厉害,道理都是他们教我的。”雅涞提起自己阿爹阿娘的厉害之处,顿时来了精神,面上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又顺着话茬夸了楼兰王夫妇一番。
末了,对上卫璩揶揄的笑眼,她可能觉得自己有些过了,挠挠小辫子,连忙谦虚的补上一句,“天下的阿爹阿娘都是如此的。”
都是如此。
卫璩笑意僵滞在眼角,想起自己被扭送去南越参军的几年。
都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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