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小说:月下逢 作者:抱鲤
    -今夜风很热。

    什么风热不风热的,他看倒像头疼脑热。

    作为一个监国多年,严谨且有责任感的长兄,长舆上下打量过雅涞,沉声拍板决定,“你双目都烧出清泪了,瞎逞什么强。我还是找个医士来给你瞧瞧。”

    少女荡漾的眼波被长舆一句话击退得一干二净。

    雅涞酸疼的双腿暂且动弹不得,情急之下,索性一个猛扑拽住长舆袍摆,像个小拖油瓶,恼羞成怒嚷嚷,“不许去,不许去!我没病!”

    长舆被小拖油瓶缀得迈不开脚,不由呵斥道,“姑娘家如此举止无状,成何体统!赶紧松手,我不去便是!”

    跪瘸了腿,又饿了一整天,还能这般中气十足的喊话,确实不像有病的。

    “松就松嘛,你别逮着机会便训我。”雅涞见长舆神情不似作伪,讪讪收回手放到酸麻不已的双腿上。慢慢按揉,舒筋活血。

    “嘶——”雅涞也不知摁到了哪根筋上,疼得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凉气。

    长舆抱臂坐她对面,好整以暇欣赏片刻,毫不留情发出嘲笑。

    气得雅涞面色扭曲,怒目瞪他。

    “想好再决定要不要对我凶。”长舆冷瞥回去,在雅涞准备回嘴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香香软软的小点心,举到雅涞面前。

    饿了一天的雅涞狂咽口水,险些屈服于长舆的‘糖衣炮弹’,当个没骨气的小姑娘,但……

    雅涞小辫子一甩,按捺住对点心蠢蠢欲动的双手,狐疑冷哼,“大哥你才没这么好心!说吧,有什么事?”

    长舆生性端肃,奖罚分明。他辅政这些年下来,在楼兰百姓心中,威严甚至比楼兰王略胜一筹。

    这般严苛到几乎从不容情的人,突然给犯错受罚的妹妹送来一包点心。

    雅涞可不信长舆会突然手足情深到抛弃原则,坚信他肯定另有所图。

    长舆对上雅涞不信任的眼,气笑了,精确把点心往雅涞怀里一抛,“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雅涞一脸‘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是个冷血哥哥’的表情,胡乱一点头,终于心安理得往嘴里塞了一大块沙枣糕。

    “你们捡到卫璩时,他当真是一个人?而非是察觉到你们的身份,故意示弱想与你们同行,骗取信任?还有,他随你们回楼兰的途中,你可有发现他有任何异常举动?”

    同样的话,昨夜长舆也曾私下问过长三。

    但长三心眼粗,根本说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相比长三,雅涞显然要细致敏锐得多。

    长舆本打算昨夜连番再来问雅涞的,但心中自有思量,不欲如此急切惹人眼,便压到了今日。

    雅涞听罢长舆一连串的疑问,口中点心顿时失去滋味,艰涩吞下,“大哥是怀疑他?”

    长舆不置可否,顺着雅涞的话接茬,“你最初知道他身份时,难道不怀疑他另有图谋?堂堂一个卫侯长子,酷暑天莫名其妙独自出现在沙漠腹地。”

    “怀疑过,但他毕竟是一条人命。”雅涞心虚捏捏手指尖,想起片刻前还在矮窗外耐心给她解惑,对她笑的月下少年,认真对长舆道,“而且大哥,带他回来前,我其实有仔细为楼兰考虑过利弊。”

    楼兰夹在匈奴与大雍中间多年,双方都视破兵甲不过区区三千的楼兰城为探囊取物。

    之所以多年不动楼兰,一因楼兰为双方的制衡点。如今大雍与匈奴势力相差不大,都未储蓄到足够一口吞下彼此的能力,所以便只能暂且借楼兰来保持微妙平衡。

    二来,则是因为楼兰代表着西域三十六国。若大雍与匈奴任意一方轻易攻走楼兰,那西域诸国必觉唇亡齿寒,届时再联合其宿敌一方与之对抗,难免一场泼天祸事。

    楼兰譬如一块带刺的肥肉,引得大雍与匈奴这两条恶犬虎视眈眈。

    两条恶犬虽心知暂且不宜对楼兰下口,但对楼兰的控制从未断过。

    雅涞眨眨眼,纤长的睫毛灵动忽闪,耿直道,“我想,咱们楼兰反正漏得跟筛子似的,有什么国情军报都瞒不住,大雍何须单独派人前来窃取。”

    “再则,退一万步说,就算楼兰有什么值得大雍窃取的重大消息,也没道理让小将军来。他身份特殊,庸名在外,初到塞上,模样出挑扎眼,轻易遮掩不住。暑热天穿沙海、走楼兰、窃消息,这般危险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轮到他身上。”

    “……”诚然,长舆承认雅涞所言句句在理,把楼兰岌岌可危的窘境分析得很是透彻。不管卫璩是有心或无意流落至楼兰的,其实对早已脆弱似蜉蝣一般的楼兰而言,威胁并不大。

    可听起来……总是不太对味。

    长舆蹙眉,凝神片刻,精辟总结,“你这就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雅涞噎住,猛咳几声,憋得小脸通红。

    “行了,先别扯远了。”长舆递给雅涞一盏凉茶,“回答我那几个的问题。”

    许是长舆逼问得太紧,这一刻雅涞莫名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抿抿唇,反问道,“我方才的话大哥没听进去?”

    “我还能不如你个小丫头?”长舆睥睨而视。

    楼兰势弱,眼下繁华不过一场镜花水月,一旦揭开面纱,便只剩下朝不保夕。

    是以,他从十多岁辅政开始,便有意无意多教底下这几个弟弟妹妹一些谋略军政。以便来日,若真风云突变,生了不测,弟妹们也能多几分头脑,于乱世中保全自己。

    “我自是知晓探听到卫璩此行是否另有所图,意义不大。但我今日发现了一件事,卫璩其人,可比传言中狡猾深沉得多。”

    长舆想起卫璩不动声色用南越海域把他们都绕进去的事,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来日,大雍朝堂未必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是个有用之人。”

    雅涞手捧茶盏,见长兄目露精光,犹如掘到长远好生意的行商。莫名生出一股古怪直觉,脱口而出道。

    “大哥你一直追问我有关小将军的事,其实并非怀疑他吧。而是想探得他的心思与动向,若能不动声色帮上他一把,亦能赚个送到手边的人情!因为你觉得他将来许是成就不凡,想提前押宝。”

    “是又如何。”长舆抿了口茶,答得坦荡,“你带他回楼兰,不也是存着把他当礼物讨好大雍的心思?你我兄妹,不谋而合,只是为兄比你看得长远。”

    “才不是不谋而合。”雅涞撇嘴,理直气壮反驳,“我是征求他同意后雁过拔毛的;而你是想通过算计把他套牢,等他日后羽翼渐丰,便把他薅秃做成皮大氅。”

    卫璩不惜以身犯险在这时节亲至楼兰,估计所为之事,实在不宜让外人知晓。

    若长舆以有心算无心,现下来看,他倒是帮了人生地不熟的卫璩一把。但把目光放长细究,这次相帮,又何尝不是卫璩落在长舆手中的把柄。

    雅涞鼓着脸蛋儿,气呼呼把糕点塞回给长舆,“大哥,如此行径与乘人之危何异,甚是可鄙!”

    长舆看看手中吃得只剩下几块残渣的糕点,哑然片刻,颇为头疼。

    他这些弟妹中,雅涞脑子最灵,心思最通透,同样也最单纯执拗。

    “听你之意,便是知晓卫璩有异常之处,也不会告知于我了?”

    雅涞一抹嘴,完全没人吃人嘴软的自觉,坚定道,“不告诉!”

    “你先别答得果断,听我把话说完。”长舆把那几块残渣嫌弃扔开,“方才我借你领卫璩回楼兰一事,随机考校了你一番。发现你的思虑回答,已颇有成算章法,配得上楼兰城两万百姓唤你一句‘阿依古丽’。”

    楼兰人信天神,尊佛化,崇日月。

    所以,城中有‘浣花天’祭祀天神专用的大祭台,亦有无数他邦白垩佛塔,还有最具楼兰特色的太阳墓地。

    这些,都是印着信仰的死物。

    唯独楼兰的明月,是活生生的,一位未满十四岁的小姑娘。

    既担了俗世最耀眼的风光,便得付出相应代价。

    “当时在沙海中,你既能率先为楼兰安危剖析利弊;为何现下却不知为楼兰多加考量?”

    长舆突然一反严肃,语调尖锐。那面上神情似凌厉,也似洒脱,“我想把握卫璩的手段固然可鄙,但当今之世,天地不仁,刍狗当道。如若鄙薄能为楼兰上一重保护锁,这耻名我背了也无妨!”

    “大哥你别说了!”雅涞慌忙打断,“对不起大哥,我知道你为楼兰用心良苦,我方才说错话了,我不是说你可鄙……”

    雅涞嗓音极轻,一改平日清脆欢悦。幽幽的,似旅人怅对大漠落日叹息,“我是说,每每落于我们面前的选择。”

    他们明明托生于万人钦羡的王室,却犹如整日行在尖刀上。为了一个‘存’字,每每只能选择伏低做小,斡旋讨好,拱献奇珍,筹谋权衡,如今甚至连做人之坦荡都要抛舍下了。

    长舆满腔愤懑被雅涞最后这句似叹非叹浇得一干二净。

    他眸瞳一缩,似忽然清醒过来,难得扯出个笑脸,摸摸雅涞垂头丧气的小脑瓜。

    深邃双目越过雅涞,落在摊开在旁的羊皮卷舆图上。蓦然想起晚宴上长亭调侃他往日对雅涞太过严苛的话,遂干巴巴夸道,“图画得不错。”

    突然翻涌的兄妹情,让原本还处于低迷的雅涞瞬间抬头,双目灼灼,写满不可思议。

    长舆被雅涞剔透的眼盯得不自在,尴尬佯咳一声,心中暗骂长亭一句多事。也觉得如此温情不适合自己,木着脸抬脚便要离开。

    “大哥。”眼看长舆一脚要迈出殿门,雅涞突然唤他一声,“因此事涉及小将军私事,我觉得不能贸然帮你插手进去。等我找机会试探过他的态度,我们再行商量。”

    长亭淡淡“唔”了一声,继续往外走。

    雅涞见他松口,赶紧趁热打铁追着问,“所以大哥,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出去一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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